相府的大厅内,明亮的烛火将室内照得通明,静谧的厅中只能听到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坐在厅中的首位的宋儒年正眯着眼睛看着站在大厅中央的平鸾,面色沉寂。
坐在宋儒年身侧的大夫人从始至终都瞅着平鸾背上的凤仪,面色有些怪异,不知所想为何。
三夫人同二夫人坐在侧位,二夫人低着头,一派温婉的模样,三夫人则是眉眼含笑的看着大夫人,眼中含着些不明的情绪。
站在厅中的平鸾双手紧紧托住娘亲,胳膊膝盖都蹭破了,血渍浸到了衣裳上,本就污渍遍布的衣裳,浸了血渍不过是颜色变得深了些,瘦小的身子直直地挺着,一双晶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坐上的宋儒年。
坐上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爹,她已经十五年没有唤过的爹,已经十五年不曾过问过她们母女二人的男人。
十八年前,他用一顶简单的轿子将娘亲抬进了这文相府,四夫人的称谓不过冠了三年,家中妯娌在他耳边一通说辞,他大手一挥,她同娘亲便被赶了出去。
她不太清楚在娘亲身上经历过什么,但她知道,娘亲是大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娘亲在怀着她的时候大夫人在就娘亲身上做了不少功夫,待到她出生,娘亲便落下了不少病根儿,可大夫人眼中根本容不得娘亲,所以,在她三岁的之时,一个通奸的罪名便落到了娘亲头上,至于结果如何,自然是不言而喻。
年幼时,她一直不明白,为何娘亲要死守在两岸街旁的这条街巷尽头,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似乎明白了,娘亲是对这个男人托了心,即便是被赶了出去,可娘亲还是在等他,娘亲一直都不曾放下过对这个男人的执念。
只是,娘亲,你终是没了机会等到这个男人出现在你面前。
因为,我带着你先出现在了他面前。
将环着娘亲身子的双手紧了紧,平鸾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她的目光始终不曾从宋儒年身上移开,待到步子稳住后,她用极其缓慢的语速对着宋儒年说道:“我同意进宫。”
平鸾的嗓子有些嘶哑,但她说的话厅中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夫人的脸色先是一喜,但接着便又有些犹疑,一时间变化不断。
二夫人则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悬着的石头登时便落了回去。
而一旁本就眉眼含笑的三夫人此时笑得愈发的灿烂了,看向大夫人的目光变得更为深沉,察觉三夫人目光的大夫人有些不自然地正了正脸色,尔后看向一旁的宋儒年。
宋儒年原本眯着的眸子缓缓睁开,却是看着平鸾背上的凤仪半天不见动作。
见此,大夫人面色登时便难看了几分,却是口气如常的唤了唤宋儒年:“老爷,您看?”
被大夫人这一打岔,宋儒年才有了动作,从坐上起了身,唤进门外的宋平:“宋平!”
“老爷,小的在。”
“你速速去将城里医术最好的大夫请到府中来。”
“是,老爷,小的这就去。”宋平回了话便忙不迭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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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后院,此时已经不若往日那般清静,宋儒年连同他的三位夫人此时正候在院中。
平鸾站在门外,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房中明亮的烛光令她始终眯着眸子。
她一直静静地站着,浑身已经察觉不到疼痛了,心中挂念的只有屋内正在被大夫诊治的娘亲,她在心中一遍一遍念着,希望娘亲无事,希望娘亲无事。
“吱——呀——”
许久不见动静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大夫背药箱着从屋内走了出来。
平鸾下意识地想迎上去,可双腿腿沉重得厉害,根本迈不开步子,不由得有些着急地瞪着自己那一双不争气的腿。
但就在这时,一个人快步从身旁经过,迎到了大夫跟前。
平鸾抬头,便见得那人正是大夫人,不由得便有些诧异于大夫人过于积极的反应。
“有劳了。”大夫人朝着大夫行了个虚礼,但不知为何,从平鸾的角度看去,大夫人的动作竟然有些怪异。
那大夫朝着大夫人略一颔首,“无妨。”
这时,宋儒年同其余两位夫人也上了前。
宋儒年锁着眉,看着那大夫,那大夫视线与大夫人相对,随即便移开,会意地开口:“病人乃是由于长时间气血淤积于胸,使得血脉不畅,继而引起咳嗽、身体虚弱等症,加之平素少食,身体消耗远远不足,自然便有了咳血的症状,但只要稍加调理便无妨,不过,眼下病人还太过虚弱,若是要醒来还得需些时日。”
听闻大夫的话,宋儒年只是锁着眉不回话。
“有劳大夫了。”三夫人见宋儒年锁着眉不见动作,便客气地回了大夫的话。
宋儒年却在这时突兀地开口:“烦请大夫也替她开些治伤的药。”
一边说着,一边回身看向站在一旁僵着身子的平鸾。
平鸾因着宋儒年的话,眸中染上些许诧异,紧抿着唇,看向宋儒年。
他究竟是何意?
平鸾想从宋儒年眼中看出个所以然来,可视线在即将同宋儒年相撞那一刻,宋儒年却适时地将目光落到别出,两人的视线便生生错开了。
大夫看了看狼狈不堪的平鸾,点了点头,尔后说道:“小可现下所带的药材不齐全,所以还请相爷您给安排一个家丁,去药铺取药。”
宋儒年忙回身吩咐宋平:“宋平,随大夫去取药。”
“是,老爷。”宋平回了话,便领着大夫出了门。
待到大夫离去,宋儒年侧头,从敞开的门扉看向屋内,但那一片通明的屋内,他能见的只有摆在屋子中央的桌椅,而他想看见的人现下正安静地躺在侧室中的床榻之上,心中却隐隐有了些许失望。
大夫人同三夫人都注意到了宋儒年此时的目光,大夫人面色登时便阴郁了不少,三夫人则是瞥一眼大夫人,唇角隐隐有些嘲讽的弧度。
大夫人正欲说些什么,宋儒年却迅速回了身,迈着大步离去,行到平鸾身前时,他忽然停了脚,却没有回身,沉声说道:“后日一早,宫里便会来人接你,你好好准备一番吧,你娘的命不是白救的,所以你最好不要出了差池。”
话一说完,便一甩衣袖快步离去。
平鸾眯着眼睛看着宋儒年的背影,眼中的色彩晦明变化,有恨、有怨、有失望。
被忽视的大夫人先是一愣,接着便随宋儒年一道离开了,同样在经过平鸾身前时停了脚,但她只是斜着眼睛看了平鸾一眼,尔后便收回视线离开了。
见着先前两人的动作,三夫人只是摇了摇头,朝着院子里的仆人吩咐道:“你们可得小心伺候着屋里的这位主子,容不得有半分差池,明白吗?”
“小的明白!”
“奴婢明白!”
三夫人回头看了看屋内,接着便笑着离开了。
一直不见动作的二夫人始终注意着平鸾,她见平鸾似乎迫切地想进屋,但却是半天不见动静,心下先是一阵诧异,但很快便知晓是何故,忙提了裙摆到了平鸾跟前。
有些犹疑地看着平鸾衣衫上暗沉的血渍,她本是想扶平鸾一把,但眼下见着平鸾这一身的惨状,二夫人居然不知双手该往哪儿放。
思量了许久,终是伸出了手,一手覆上平鸾的肩头,那突兀的骨骼令二夫人有些哑然,这孩子吃的苦不是她能够想象的。
二夫人另一只手还未有所动作,平鸾却微微侧了侧身,置于肩头的那一只手就那么落下了,不待二夫人反应,平鸾便挪着腿向屋内行去,晶亮的眸子里有着不可撼动的坚定。
她要记住,无论何时,她都不需要别人怜悯。
平鸾的步子迈得有些急,脚底明显不稳,摇摇晃晃的身子看得二夫人心惊,生怕她摔倒了,可她却是一路有惊无险地进了屋。
眼看着平鸾就要拐进侧室,二夫人忙向前跨了一小步,有些急切地唤道:“等等!”
因着这一声唤,平鸾顿了脚,见此,二夫人忙松了一口气,这才轻声说道:“平鸾,你是个好孩子,二娘在此跟你说声谢谢!”
二夫人谢平鸾,是因为平鸾答应进宫,使得老爷不会再多将心思放在寻阮芷回来这事上,那么阮芷便能跟着那个年轻人走得更远,一直到老爷寻不到他们为止,那样,阮芷便能过她想过的生活。
她虽说识字不多,但她清楚,后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她是如何也不能将自己的女儿送进那死人堆的,所以她能做的只有帮女儿瞒着老爷,她不是没有想过后果,只是对着自己的骨肉,什么阻碍都不值得一提了,也因为如此,连累了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所以她要跟她说声谢谢,谢谢她在无意中救了她的女儿。
听闻二夫人的话,平鸾皱了皱眉,似乎不明白二夫人所言是何意,许久都不见她有动作。
站在门外的二夫人便因此有些忐忑。
平鸾在心头想了想二夫人的话,她何须跟自己言谢,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娘亲。
冗长的沉默中,二夫人不知该作何举动,她不知平鸾到底是何意,也不知平鸾会做出什么反应,而平鸾有些嘶哑的声音便这时响起。
“我只是为了救我的娘亲。”
——我只是为了救我娘亲——
——我只是为了救我娘亲——
……
二夫人的脑海中一遍一遍回响着平鸾那消瘦的身子消失前说的话,串串的泪珠就那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视线便模糊了。
那个孩子,真是令人心疼,只可惜,她往后的路,还难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