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一年,寒冬,腊月二十九,郸阳的大地染透了碧血痕深,整个天地间飞满这高洁而清冷的雪花,纷纷扬扬,以永不停息的姿态,悲悯地俯视苍生,遮掩罪恶。
遍植郸阳满城的高挺青松,墨绿醒目,不屈不挠,冰雪压顶,屹立不弯。
那一年,容景七年腊月二十九,我的命运遭到彻底篡改。
二门外,早已人声喧天,二门内,东边的一个荒凉的小院落正房,丝丝凉风顺着没有糊紧的窗户缝隙钻进来,旋环如针,这已经不是我住惯的卧房,左涵素离开的那天,玉娘将我赶到下人的院子,并让人牙子领走我的贴身丫鬟,我昏昏沉沉地窝在暖被里,那日的咳血实实在在伤了我的元气,这一躺下,就是近一个月,也没有心神去计较玉娘的一连串恶意行为。
柳鸿祯一死,我也应该离去世不远了吧?
阳寿,阳寿,这第十世,我清楚地算出,我只有十年的阳寿,算无遗漏的柳烟波,是否终于拜摆脱了这种令人悲哀窒息的命运,饮孟婆汤,涉忘川水,入轮回之所,感受真正的红尘如海?
一切,一切来得毫无先兆。
房门被“呼——”地一声无礼地推开,哐当一声,重重地反弹过来,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我耳朵一阵轰鸣,抬起苍白的小脸,不悦地看向来者。
玉娘的贴身大丫鬟春棋冷着俏脸疾风一样奔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粗使丫头,见我疑惑地望着她们,傲慢阴沉一如她的主子,也不对我开口问好,直接指挥那两名粗使丫头架起我,匆匆套上一套仅剩的得体礼服。
我强忍着被毛手毛脚的丫头拧出的疼痛,无言地、冰冷地望着春棋,目光如针,让嚣张阴沉的春棋终于悄悄地别开了眼光,柳鸿祯死了,玉娘不待见我,但不代表一个给柳鸿祯通房柳鸿祯都不要的丫头能这样对我。
抬手挥开两名不声不响的丫头,那两名丫头没料到我会反抗,措手不及,被我直推得一个趔趄,春棋眉头一皱。
我的身体虽然已经孱弱到达体力的极限,但毕竟我在三岁时便曾空手杀过十六条猎犬,要想摆脱区区两名丫头的钳制,自然轻而易举。
我慢慢坐回床上,拢了拢身上挡风的皮袍,冷冷地望着尚在发愣的春棋,“什么事?”
春棋眉头一跳,虽是个心比天高的,到底是奴才出身,被我这不动声色的贵族天生威势所慑,根深蒂固的观念让她一时无法抬头,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半晌,方老老实实地开口,“宫里来了圣旨,说是给柳家上下的,夫人让春棋接三小姐过去客厅一同接旨。”
“哦,不过是接个旨,我还以为是柳府要换天了呢。”我幽幽开口,轻描淡写地道。
原来如此,我心头一阵遽跳,突然发觉身周围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悄然改变性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柳鸿祯身为月国戍边元帅,暗与苍狼左贤王勾结,里通外国,为祸月边,童嵘关一战,尽损月国儿郎,自身丧命,举国悲愤,今上念及逝者已往,以宽大仁慈为怀,不予追究,柳氏一族,男丁迁徙瘴化(极南毒瘴未开化之地,),即日起行,不得有误,女眷没籍为奴,交官乐院卖身。钦此!”
宣旨的太监面无表情地卷起黄绫,看向鼻孔底下黑压压的一群人头,目光里棱棱地起了一层冰霜,已经彷佛在看着一群死人!
里通外国?柳鸿祯那个变态虐待狂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仿佛是新春的第一声惊雷,碾碎了风雨飘摇的柳家——玉娘一头栽在地上,昏死过去,柳烟溪瘫倒在哥哥的怀里,一双秀丽的眼眸射出狂乱而绝望的光芒,柳烟泊地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唯有那露在外面的雪白双手,修长手指在急速地颤抖。
而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出闹剧,不明白算无遗漏的柳烟波怎么就算错了。
柳鸿祯死于沙场,一代名将有始有终,柳家家破人亡应该是我们返乡之时,遭土匪劫杀,柳氏灭族,数位小将逐渐于朝中冒出头面,瓜分了柳鸿祯在朝在军的地位,从此,月国走向富强,而柳氏,至此灭绝。
可是,如今,一纸圣旨,打破了一切注定的天命!
“我们是被冤枉的!”
安静的大厅,蓦地响起一声男孩处于变声期特有的倔强声音!
柳烟泊抬起头,美丽如少女的雪白面庞上多了一抹坚定,一种悲愤,那一刹那,少女般的美丽也因此而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明知处境艰难的难能可贵的情怀。
我和他都没有想到,这一刻,竟会成为柳烟泊一生最绚烂最美好最纯净的时刻,纵往昔幕幕在心,亦难挽如花少年慢慢凋零。
宣旨太监端着架子,高高在上,声音如冰如刺。
“皇上金口,焉能冤枉柳鸿祯?若柳鸿祯在世,免不了凌迟车裂之酷刑,如今一死了之,反是幸事。皇上仁慈,没有判柳氏一门满门抄斩,已经是格外恩典,柳大公子,接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