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使是比柳烟泊再蠢笨十倍的人,也已明白大势已去,柳家到底是月国第一武将世家,月国三分之二的军队唯柳家马首是瞻,甚至只知有将军不知有朝廷,当今皇上如何能够容忍?——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拔去位高权重早埋隐患的柳家了。
玉娘昏倒,如今柳家的当家责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唯一的嫡子——柳烟泊的身上,他在出声喊冤的一刹那已经明白,不论柳家是不是冤枉,今天,是逃不开这灭顶之灾了。
他无声地捧着圣旨,孑立门边,北风刮起他乌黑的发丝,雪白的衣袂,瘦弱的肩背尚未脱去少年的体型,单薄得仿佛一朵未开而枯的白梅,幽香却已无韵。
外面的天空逐渐黯淡,天黑了。
我冷眼旁观着玉娘和柳烟溪抱头痛哭,再不复往日的傲慢骄纵;
我冷眼旁观着柳府里曾经指着我的脊梁骨窃窃私语的家丁奴婢们,悄悄地抱着装满柳家细软的包袱夺门而逃;
我冷眼旁观着被迫为柳家陪葬的众人争先恐后地呼天嚎地,悲叹命运的不公。
柳府里一片狼藉,皇上亲派了同母兄弟西宁王月锦商负责抄家,眼下王爷带来的近卫军已经将柳府的前后门包围的严严实实,只许进不许出。
柳府虽然在月国朝廷军中地位一度尊崇,府内男丁却稀少至极,家生的柳氏副将,早已随着柳鸿祯化为尘土,官方仔细清算下来,加上柳鸿祯留在府里的柳颢还不到十人,而女眷,除了玉娘母女,以及她们身边的六名贴身丫鬟,也不过再多一个我罢了。
寒酸,就连月国任何一个七品官家,也不会如此寒酸——登记人口的主簿,也意外地停了停笔,眸中闪过同情,以及对柳鸿祯的敬意。
柳鸿祯的灵堂一片阴森,所有外人都被屏退了出去。
我蜷缩在角落的蒲团上,尽量掩藏自己的气息,愈发透明得虚无缥缈,玉娘母子三人紧张而绝望地注视着眼前高大严峻的男人。
他,西宁王月锦商,当今皇上仅剩的胞弟,据说沉默寡言铁面无私,青山一般沉稳,素得皇上信任,今日由他来负责查抄柳家,便说明了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反响。
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柳鸿祯的遗属,我默默地盘算。
殊料,这位鼎鼎大名的西宁王,跨进灵堂的第一句话,却是——
“柳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的声线低沉充满磁性,而浑厚动听的背后却是那种不卑不亢、悲天悯人、洞若观火的镇定姿态。
在柳鸿祯被定叛国重罪的当口,他竟称之为“柳兄”;
在皇上派他来查抄柳鸿祯的家的时候,他竟毫不避讳地表示了对柳鸿祯的惋惜;
在柳鸿祯的灵堂上,他就那样平静至极地说——“‘柳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样的一个人,果然无愧于“铁面无私”四个字,竟无私到这种连皇上也莫可奈何的襟怀,我恍然明白,为什么他会成为皇上仅剩的兄弟。
柳烟泊放开妹妹,一步一步走到月锦商的面前,月锦商笔立如松,玄色的布袍低调朴实,他沉默地望着柳烟泊。
“扑通——”一声,柳烟泊跪在了月锦商的面前,眸中染就浓浓的悲愤。
那下跪的巨声,瞬间击碎了十年来柳烟泊在我面前努力维持的骄傲和自尊,他明知我就在灵堂里,也敢当着我的面给他人下跪——他是明白,成败在此一举了吧?
“王爷,家父定是遭歹人陷害,家父用兵如神,倘若真心与人勾结,岂能呕心沥血而死,还为月国定下了百年受益的边疆条约?烟泊素知王爷正直,求王爷为家父伸冤,烟泊绝不能让家父死后英名受损!”
柳烟泊抛开一切,侃侃而谈,眸中迸射出对柳鸿祯的无限依恋,令我有一瞬的汗颜——为何,为何面对柳家的大祸和柳鸿祯的死,我能如此冷静,冷静得几近冷漠?
月锦商沉默地听完柳烟泊的申诉,伸手扶起柳烟泊,并未给他任何承诺,只说了数句耐人寻味的话。
“柳鸿祯之死,是他得其所哉,你不必伤心,至于柳氏抄家,亦不在他和我的意料之内,你放心,柳鸿祯的英名,他日自然恢复,你还是和你的母妹商量一下自身的问题吧。”
“得其所哉?”柳烟泊不解,一脸茫然,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月锦商没有再理会他,转眸,扫了玉娘和柳烟溪一眼,然后目光落到了蜷缩在角落的我身上,微微一怔。
“三小姐好俊的品貌,如此却更麻烦了,柳公子更要好好想想才是,女眷卖身为奴,三小姐这样的人,以后的命运……”
月锦商若有所思地望着我道,却没有发现,在他背后的柳烟泊,用一种毫不掩饰的憎恶的目光盯着我,玉娘不消说,柳烟溪更是愤怒绝望更兼嫉妒。
月锦商也许并不知道,他的一席明明是惋惜关心的话,会将我推倒何种狼狈的境地。
“男丁流放,女眷充公,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还有为母妹筹划的余地?不知王爷能否为烟泊指点一条明路?”柳烟泊眯上美丽水灵的剪剪秋瞳,利光一闪。
月锦商看向他,严峻的神色一成不变,语气淡淡却又不容置疑。
“如今一股脑杀尽忠臣之后虽是决不可能的,但流放之路上却荆棘丛生,若没有强大的保护,公子只怕到不了瘴化,便会化为一堆白骨,柳家总有平反昭雪的一天,他日得知忠臣绝后,岂不让天下士子心寒?至于令堂和两位妹妹,只是卖身为奴,公子连这个都安排不好,忠良有如此之后,不要也罢。”
这西宁王,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一鸣惊人。
这话,分明是要公然给柳家作弊,他竟揣摩出皇上的十分圣意,并大胆执行,什么‘柳家总有平反昭雪的一天’,这分明是说圣上总有一天会后悔,他这么做,是为了让圣上他日后悔时不至于追悔莫及,至于女眷的安排,西宁王的意思,难道是要柳烟泊动用他外公那边的势力,不动声色地暗中找人买下玉娘和柳烟溪,然后躲在外家……
这些事,若是皇上觉察了,实在凶险无比,连西宁王和柳烟泊的外公翰林院大学士席诤都要牵连进去。
只是,我的命运,从柳烟泊透过来的那憎恶的一眼开始,便已经走上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
以她们母子三人对我的看法,怎么会同时为我解厄?
大难临头之际,他们母子三人已经想好对策,我该怎么办呢?
沉思中,我微微侧目,望向灵堂中央的月锦商,不料他也正看向我,我无波无绪的目光一映入他的眼眸,他就露出了一抹惊诧,转瞬便掩去。
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一种目的达成的讯息,他无意瞒我,我深深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