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和涵素一前一后离开，我爬出隐身处，萎靡地瘫坐在湿润的草地上，很久很久，连心都凉透。
余下的时间里，礼仪照旧，涵素虽然依旧一丝不苟，我却看到了她眸底交织的恍惚、喜悦、疑虑，仿佛一瞬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添了一丝属于女人的流转妩媚，那悲喜的转换间，没有人料到是悲剧的先兆。
我想离开这里，如果不尽早抽身我觉得我会被卷入一个我很不喜欢的局面里，可是左涵墨的贴身小厮左星儿拦住了我，我没有贴身丫鬟之类，唯一在我身边的只有月溶，而他，做为男宾，不可能形影不离地陪在我身边，外门的小子们想接近我轻而易举。
“烟小姐，少爷请您稍等，他有话要对你说。”
在众人都不注意的角落，左星儿恭敬而不卑不亢地拦住我。
“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我累了。”
我瞅了面上平静无波的他一眼，淡淡地回绝，左星儿不像他的无赖公子，他向来规矩，断不会强硬挽留我。
“小姐留步，少爷还说，他今儿累得爬都爬不动了，求小姐赏个脸多留片刻，就在左府把……情……话说完，免得少爷回头还要夜闯……小姐……闺房……”
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只这后头要挟的话说得迟迟疑疑含糊不清，想来左星儿也发觉他的公子泼皮无赖的风格，感到有些羞愧了。
情话？亏他说得出口，我都没发觉自己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既然累了就早点休息。”
而我，也累了。
“小姐——，少爷还说，我要是留不住小姐，就是个没用的奴才，左府不养废物，不如把我送到宫里——做太监……”终于，平静的表面彻底龟裂，变声期的沙哑声音已带了隐隐的委屈。
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抬腿想走，无奈左星儿不顾礼仪紧紧地扯着我宽大的袖口，清秀的小脸上布满哀求，这招估计又是左涵墨教的吧？
叹口气，既然这辈子没死成，是不是代表我在这世上还有未了的尘缘？这左家姐弟，会不会就是和我这一世牵扯不清的孽缘？
“好吧，我去涵素的小客厅等着，半个时辰后，若你家少爷——”
“来来来，半个时辰一定来得了，小姐一言九鼎，星儿这就去告诉少爷。”刚才还哭丧着脸的青衣少年，眼睛一亮，一跃而起，满脸兴奋地往宾客盈门的前门跑去。
果然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仆人，我怎么嗅到了被人设计的味道……
熟门熟路地转进左涵素专门用来招待闺阁好友的小客厅，里面空无一人，很是安静，显然，已经结束的左涵素并没有回来。
刚刚品完一杯茶，再续新杯，左涵墨那华丽张扬的身影便闪了进来，不顾形象地瘫在我的身旁，捞起我的茶杯，一饮而尽。
我只觉得眼前一亮，满客厅辉煌璀璨的烛火竟压不住他那一身邪艳明媚到极致的华美光芒，红宝石缀成的头冠，束住那一头鸦黑油亮的乌发，标志着终于成人，赭红锦袍宽大的袖口和衣袂铺展开来，极尽艳丽地张扬，再配上那娇嫩若桃花的脸庞，两弯如画的黛眉，一双魅惑的杏眼，绯色性感的唇瓣，使他整个人看上去若一团奔放的烈焰，一朵妖野的蔷薇，一颗流光溢彩的红钻。
明明是完全相同的绝美面庞，却显出迥异而冠绝天下的两种气质。
“烟儿妹妹看呆了？今天墨哥哥是不是格外好看？”
他偏头瞅着我，手撑着雪白的额头，笑容甜得可以挤出蜜糖来，杏眼飘啊飘出了无数桃花。
他的身上，飘出淡淡的酒味。
“你喝多了。”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淡淡地下个定论。
“烟儿妹妹说喝多就喝多了吧，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像咱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打小儿就跟着父亲在各种名目的宴会应酬中浪费生命，这酒哪能少？至不济的也喝过百八十坛，而且各种逃避喝酒的名堂多了去了，要想我们醉，一般人还真办不到，所以烟儿妹妹啊，以后墨哥哥不在你身边，要是有哪个混蛋借酒装疯想要占你便宜，甭客气，给我狠狠地揍他，那丫一定是故意的……”
身边的火样妖娆少年说得眉飞色舞义愤填膺，仿佛我正在或已经被人轻薄了似的，我没有认真去听他的混话，整篇废话中，我只注意到了一句重点。
“你要离开？”要不然，怎么会不在我身边？
我一问，对面看上去似乎神采奕奕性质高昂的少年霎时像是被针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如同奔放的夏日突然降霜，火艳张扬的风华中，遽然平添了三分无可奈何。
“成人之礼后，就代表我是大人了，代表着我可以将我喜欢的丫头收进房里，代表着我要搬出女子所处的内院，代表着——我要负起男人的责任……”
杏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映照着一个十五岁少年沉甸甸的心。
“那又怎样？”
他所谓的负责任，我知道，贵族子弟，满十五岁以后，都会被朝廷授予官职，正式迈入朝堂，参与朝政。
“那又怎样？问得好，本来不怎么样，我可以学其他官宦贵族子弟，由爹安排一个官职，然后整日混吃混喝，跟一班自命风雅的人聚在一起，游湖赏花，吟诗作对，追逐美人，一辈子，也许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可是现在，我不能这样下去，左家已经盛极始衰，世族的荣耀光环在黯淡，可我的孪生姐姐，难测的命运才刚刚开始，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你和我一样清楚，嫁进太子意味着什么，姐姐是个聪明人，八面玲珑，又深谙自己的长处和短处，进入后宫是她的选择，我相信以她的觉悟在后宫也能如鱼得水，可是我更知道，她的选择并不是心甘情愿，所有的牺牲，也不过是为了维护左家的荣誉和前景罢了。”
“那么，你能为她做什么？”我轻轻地问，想起了黄昏下那个虚伪的，嘲讽味十足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