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门到云起宫的路仿佛并不远,又仿佛远在天边,短暂而漫长的光滑青石路,静得那么炽烈,又那么寒冷。
少女们的攀谈很快索然无味地结束,面对着即将成为自己对手的人,这些花样年华的女孩,纵然自幼见多了大家族的尔虞我诈,阴狠毒辣,也无法如浸淫官场多年的人那般,自自然然地微笑亲近,不过三五句之间,车内遽然安静下来,耳畔,只有车轴骨碌碌,骨碌碌,一阵一阵,敲打着我们各异的心。
火焰一般鲜红的墙蔓延,苍天忽然缩成了一方卑微的灰蓝,使琉璃碧瓦的皇宫堂皇气派,鲜艳刺目的拱璧滴血如泣。
没有一丝葱翠的生命的痕迹,在这样的天地间,人倒有了格外珍重自己生命的理由。
哪怕是不择手段地活着。
可是这个时候的她们,甚至包括我在内,都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也许,觉得给予对方小小的难堪,都已经是难得的胜利。
鲜血尚未洗礼的青春,总是那么娇嫩,然而在鲜红至极的宫墙映衬中,却比阳光下盛极的蔷薇还要苍白。
车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无声的骚动,短促的抽气声,不是一声两声,而是数十辆车前安坐的太监们异口同声发出,连安静乖巧的马儿也打了个喷气,平稳的马车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我和涵素,疑惑地对望了一眼,车外出了什么事情吗?
“我去看看。”我低声道。
“不行,入了这马车,便须眼观鼻,鼻观心,若让别人知晓,你连这宫门都进不了。”寒素轻笼柳眉道,眼睛虽然没有看向马车里的其他人,但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这个‘别人’指的是谁。
那三名少女连同她们的侍女不满地哼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毕竟,首先挑起事端的罪名不小,谁也不想给皇宫留下一个不贤不淑德第一印象,再说,她们的好奇心,也未必就按奈得住。
我低低漾出一抹涟漪般的微笑,“那,不是正好?”
涵素默默地看着我,我坦然地看着她,咕噜噜的车轴转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我恍然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就那样无声地,静默地停在原处,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起身挪向车帘旁,不动声色地伸出小指,挑开了一丝缝隙——
心,遽然间,跳动得几乎失去了频率!
怎么会?怎么可能?
沉默仿佛拧成了一只有力的巨兽,掐住了我的喉咙,令我发不出声音!
车队的前方,正走过来一个人,闲庭信步一般,缓慢而坚定地走来。
玄色的锦绣衣袍,随着有力的步伐翻卷,若巨鹰,若乌云。
与衣袍相反的,锐利得让天地失色的灿烂光芒,霎时压下了夏阳的骄横。
当年光之天神般的华肆强势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能令天下最骄傲的女子倾心折腰的高贵成熟的男人。
唯独没有变的,是那双犀利深邃的眸子,暗处翻涌不息的掠夺和深沉,此刻,这双令我脊椎麻痹的眸子,正似笑非笑地,牢牢地锁定了我仅仅露出的一线幽幽的眼神。
对视了不到一秒,却仿佛跨越了一生一世,我从对方深沉难测的眼里看不到任何波动,而我,亦不想泄露自己的情绪,于是果断地放下了车帘。
“烟儿……”
涵素的低叫震醒了走神的我,我叹口气,看向涵素。
“是太子。”我盯着涵素,轻声道出两个重达千钧的字。
“太子”两个字重重地打在涵素的心上,涵素淡定端庄的表情一瞬间变了,起码,在我的眼里,是变了,有些局促,有些羞涩,又有一些迷惘。
那三名少女的反应更加直接,对面的两名少女,惊讶而无措,绞扭起了手中的绢帕,坐在我们身边的女孩,一身粉红礼服,衬得人越发如娇花般美丽,春天般明媚,闻言竟用毫不掩饰的嫉妒眼神,扫向涵素。
“太子竟会亲迎?”
那微微变调的话语,让涵素我和都明白,还没有进入皇宫,我们已经树下了一个敌人,如果,这个女孩能够进入皇宫的话。
可是,身为皇后的内侄女,想不进入皇宫,也是一件难事吧?
一个劲敌,这,难道就是月天流想要给我们的?
“左,左小姐,殿下,殿下邀您共乘……”赶车的小太监,结结巴巴地道。
又是一阵短促的抽气声,我甚至可以想象,一道一道艳羡得恨不得代替涵素成为那个太子受邀人的眼光。
迎着车内六人异样的眼光,涵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端庄微笑。
“臣女谢殿下垂青,太子之邀,令臣女受宠若惊,然于理不合,天子脚下,殿下一举一动皆在众人眼中,臣女不敢坏了殿下的英名。”
车内车外,一片静默。
没有人能够料到,涵素会如此直接地拒绝太子的美意,大概,只除了太子本人和我。
一阵清朗得几乎不像是出自月天流之口的笑声,缓缓流泻在宫门到云起宫这条宽敞而寥阔的道上,那一天的阳光格外地热烈,深深地印入了在场所有少女的心中,情窦情窦,在光与温暖中,悄悄绽开。
“也许这世上,只有你,敢于毫不犹豫地拒绝我。”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野史缠绵,依然会不厌其烦地提起那一个夏日的午后,月国史上最英明伟大的君主——神圣武帝,和他早逝的妻子,一生中册立的唯一一位皇后,睿德皇后,残酷而浪漫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