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音响起,令猝不及防的我微微一震。
光明正大地挑衅的人,以及隐在暗处看好戏的人,都齐齐吃惊地看向蕴春苑入口。
一群人站在那里,将蕴春苑的暗流尽收眼底。
领头的是一名面无表情的青年宫女,二十六七岁的模样,身着掐丝缎袄,内蒙月白长衫,象牙白罗裙,除却那质料上乘的缎袄,其余皆是宫内一般宫女的常装,鸦黑的发整齐地梳成简单的直髻,肌肤白皙,细眉细眼,顾盼间寒香凛然,高傲冷峻,别有一番韵味。
而她的身后,赫然跟着低眉顺眼的柳魅,虽然他易容成月溶的模样惟妙惟肖,却逃不过我的眼睛——何必多此一举呢?如果是月锦商,那么直接派月溶来就好了,除非,这次进宫就根本不是月锦商派他来的!
这是唱得哪一出呢?
我不动声色,抑或面无表情早就是我的表情,缓缓步下台阶,面向他们。
“我是华姑姑,皇后派婢子负责教导蕴春苑众人的宫廷礼仪,从今日起到十日后的正式大选,希望各位安分守己,在没有成为小主前,若有任何疏忽,轻则逐出皇宫,重则满门获罪,各位都是聪明人,应该不需要我再次强调。”
二十五六岁,在宫里算得上是老人了,这容颜冷美的女子,身上没有一丝奴颜媚骨之气,语调清沉铿锵,毫无顾忌地发下狠话,丝毫不怕未来可能遭受到眼前这群家世显赫的女人的报复,想来,也是身有所凭之人。
“华姑姑是皇后身边第一得力的人,由华姑姑教导我们,亦是我们的荣幸,只要咱们这里的某些人能认清自己的身份,这蕴春苑虽大,咱们可不能让华姑姑费神。”
婉转开口的,是在车上明目张胆地嫉妒涵素的少女,慕容灵,皇后的内侄女,同样一身粉色的礼服,韩妙语粉嫩水灵,慕容灵却显华丽风流,细长的丹凤眼,笔直的琼鼻,傲慢斜睨,别有一番魅惑张扬却不失贵族气派的魅力。
我们都知道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当我们远离红尘,离群隐居时,她得意的笑容深深地印在我们脑海,那是涵素难以隐藏的心伤,可是我们却都没有料到这世上的故事并不都是喜剧和悲剧,它们还有一种更加残酷的结局——那就是两败俱伤。
得了人,失了心,得了心,弃了人,是谁在无边的深夜里哭碎了心,第二天却还要心力憔悴地戴起傲慢的面具,应付层出不穷的新人的挑衅?
是谁,让她一生离心心念念的皇后宝座一步之遥,却终究两手空空?是谁,让她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情敌的儿子顺利得到一切,而把他们的孩子赶到永远也翻不了身的遥远苦寒之地?是谁,温存地笑搂着她翻云覆雨,却在最迷乱的一刹那喊出情敌的名字?
十年情心如逝水,是谁把这年华偷流转?
我看着这骄傲得本该红衣张扬的女子,却因为涵素的存在而只能以轻薄粉衣代替的女子,她的眉宇间隐隐放出一层让我不安的光芒,可是,我不能占卜,除了涵素,为了这皇宫里的任何一个人,毁我数百年修行,不值得。
“慕容小姐客气。”
华姑姑脸色稍霁,转而看向我,细细地打量了好久,久得我都以为她在找什么,那目光含着一丝丝难以觉察的冰霜,隐没在那平静的表面下,并不是人人都能看到。
“柳小姐,王爷派人给您送来了一些日常用品,皇后让婢子领人给您送来。”
“谢皇后娘娘,谢华姑姑。”我低眉敛裙,盈盈下拜。
“无需。”华姑姑虽这么说,却只是抬了抬手,依旧任我拜了下去,她身后的柳魅眼中寒光一闪——他家见了王爷都不必下拜的主子,如今给一介小小宫女下拜,这宫女也不怕折寿——倘若柳魅知道自家主子拥有见到皇帝都不必下拜的玄玺,只怕当场便会翻脸。
不过,在场的人除了我,又有谁注意到柳魅的异常?叹口气,华姑姑怕是要遭殃了,好在柳魅向来有分寸,随他去吧。
“柳小姐虽然身份尊贵,只是此事可为一不可为二,宫里的规矩岂能一而再破坏?”
“烟波受教。”再拜,并无丝毫不悦。
这就是皇宫,从前的一切身份地位都要抛弃,一个不起眼的宫女太监也能让你无声无息的死去,在这里,只能依靠自己,利用别人,一步一步地重新争取——让自己、让家族辉煌的权势地位。
十世的记忆在脑海里生根,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走进皇宫,仿佛在短命的某一世,我还做过一名备受冷落的亡国公主,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下,在冷雨凄凄的荒芜冷宫里,数着一个又一个孤寂的日子,虽然看待皇宫的角度不同,然而心境,却没有什么差别。
华姑姑并没有让我将柳魅领进屋中,皇宫大内,男子本就应该止步,她这么做,挑不出错儿,我和柳魅,只能来到蕴春苑园中的亭子里,,四面不过几根精美石柱,任何人,都可以严密地监视着我们这边。
“奶奶的,这里规矩也太森严了,属下都快喘不过气了,小姐你怎么还能一脸平静?”
柳魅皱眉紧紧瞧着我,仿佛只要我露出一丝疲惫的样子,他立马就要将我打包回去,不让我在这里再受一分罪。
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柳魅不情不愿地收回了眼光——相处了这么些年,在他们面前,我的一些极淡的情绪,也能很快被他们捕捉到了。
“是柳烟泊让你来的?我说,你答是或不是便可。”
透明的嘴唇没有蠕动,虽然我可以以最小的声音和柳魅交谈,但难保这宫里有人厉害到能读唇语,我不能拖柳烟泊下水。
“是。”柳魅佩服地抬头瞧了我一眼。
“怕我在这里被人吃了都不吐骨头,让你送来些儿违禁品?”
易容药,幻药,伤药,解毒药,连春药都备了一份,真不知柳烟泊那脑子是不是白长了。
不过,这些进宫的女人的背景资料,倒还有些用处。
“是。”
柳魅的眼里露出了一点笑意,当年那个躲在芭蕉下仰望天空发呆的哑巴大小姐,如今纤瘦清弱依旧,却已掩不住一身倾绝的曼妙风华慢慢从骨子里往外渗透,单单桃眸间淡定深邃的眼神,举手间飘逸袅娜的衣袂,仿佛弱不禁风,却又沉淀着强大的气场,这些都足以让人回味痴迷,难以自拔,难怪泊主这些日子坐立难安,原来是担心小姐的安全了。
“罢了,回去告诉烟泊,我能应付,既选了这条没有退路的路,自然会全力以赴,往后需要什么,我会跟他提,嗯,让月锦商给你安排一下,就把你编入御前侍卫的编队里吧。”
“是。”
七月的阳光明晃晃火辣辣,地上一片刺目炙热的白光,微风早已歇止,闷热弥漫,原本生机勃勃的绿叶也开始慢慢搭下脑袋,一声声沉闷的钟声突然响起,在昏沉的午后,一遍一遍地回荡在皇宫内外。
我眺目远望,心头牵牵绊绊,担忧越来越浓——涵素,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