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汪……”拴在木桩上的黑妮没好声地叫着,后蹄着地,前腿腾空,抻着脖子向仓库里挣,脖子的一圈毛都磨秃了。
仓库里黑漆漆的,谷雨抱着膝盖,大眼睛明亮如星子。
“吱!”柴草底下钻出一支小老鼠, “小老鼠,你知道吗?我亲妈对我可好了,天天都给我煮鸡蛋。”她眨着眼睛蹲在地上和老鼠无限向往地说着,家里没人理她,蚂蚁、老鼠什么的她都当朋友。
黑暗中小老鼠的眼睛也亮亮的,翘着尾巴仰着头好像在听谷雨说话。不多时,柴草低下又钻出一只大老鼠朝小老鼠吱吱吱叫了几声,小老鼠迟疑一番扭身跑了。
“原来你也是有妈妈的。”谷雨的鼻子有点酸,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外边越来越黑,各种各样白天听不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谷雨害怕吓得浑身的汗毛都坚起来了,后脊背飕飕冒冷气。为了给自己壮胆儿,她闭着眼睛,攥着小拳头,亮开嗓子开唱。
“小白菜呀!地里黄啊, 两三岁呀,没了娘呀!”这歌她就在收音机里听了一遍,难得她记性好。嗓子敞亮,唱得全情投入,都能把过路的人唱哭了。
“小白菜呀!地里黄啊……”谷雨脆生生地唱着,外边黑妮终于拽断了绳子,在仓库的木门下刨了个狗洞,俯身钻进仓房,伸出温热的舌头舔着谷雨冰冷的小脸,嘴里不时发出嘤嘤的声音,好似的安慰,也似倾诉。
黑妞两个前腿扒在谷雨肩膀上,温暖的肚皮紧贴着谷雨小小的身子。谷雨唱哑了嗓子,躲在黑妞怀里睡了。
王翠听到谷雨的歌气得心直翻腾,翻来覆去一宿没睡着。
谷雨只要在家,今儿摔碗明儿砸盆儿,就没有一天不祸害东西。你打我,我也不躲,嚎啕大哭,吵了四领不安。打不死我,我就这死德行。气得王翠心肝肺颤着疼。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家里买不起煤,王翠打发谷雨出去捡煤核,所谓煤核就是别人别人家的炉灰里没燃尽的煤渣,捡回来凑和着还能再烧烧。谷雨手脚冻得生疮,她也愿意在暖和的屋里的呆着,对这事她倒不反抗,那年月捡煤核的孩子多着呢!只是最近黑妮发情,一出门就乱跑,谷雨走的时候就把它拴在木桩子上了。
年根底下,各家各户虽说困难,也都早压缩着口粮,牙缝里挤钱,给孩子们添件新衣服。
邻居囡囡新买了尼子大衣,粉色的, 前襟两排大扣,后腰系着个蝴蝶结。囡囝照着镜子,谷玉的眼睛就移不开了。回家打滚着和她妈要新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王翠心里难受,她也想给姑娘买新衣服啊。可自己家的条件搁这摆着,别说新衣服,粮食不断顿还得靠娘家救济着。男人吃药跟吃饭似的,吃进去的都是钱。
“大姐,你家这狗卖不?”
王翠正愁没处弄钱,大街上有人哑着嗓子朝屋里喊。
“不卖。”
外边的车突突地开走了。
“妈,我要新衣服,我要新衣服。”谷玉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小姑娘爱美是天性,谷家的几个孩子一直都是捡别人家孩子的衣服穿的。当妈的也觉着对不住孩子。
“哎,等等,能给多少钱?”
黑妮是被打断了腿叉走的,它被抬上车的时候,两个前腿扒着四轮车,泪眼汪汪地惨叫着,声音很是凄惨。
王翠揣着钱,领着姑娘就上了市集。给谷老大爷三个都添了新衣服,自己啥也没舍得买。
谷雨挎着半筐煤核回家,一进院没见黑妮,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扔下筐就奔出去了。
“黑妮,黑妮。”
“别找了,我看见你家黑妮被收狗的车拉走了,现在都成狗肉汤了。”虎子兴灾乐祸地喊着。
那一瞬间,谷雨感觉头顶的天脚踩的地都在旋转。发了疯似的,拔腿就往城里跑。
她一家一家饭店找,找到的却是一张油黑发亮的狗皮。
“黑妮。”谷雨扑过去,抱起那张被冻得硬梆梆的狗皮,泪雨滂沱小小的身子一个劲地颤抖。
“新杀的狗肉,您几位近来尝尝。”门口的伙计拉开门,往自己家店里拉客。
门一口,一股香味飘了出来。
谷雨“哇”地一声就吐了。
“谁家孩子?一边玩去,把狗皮放下。”店伙计推着谷雨往回抢狗皮。
谷雨死死地抱着,眼睛刀一般地盯着那伙计。
伙计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系着白围裙,转裙下角还隐约能看血迹。
谷雨不知哪来的劲,举着头往那伙计肚子上一撞,硬把那小伙子撞了个跟头。
“哎哟妈呀!这是谁家的兔崽子?”
谷雨抱着狗皮踉踉跄跄地跑了,脸上的眼泪都冻成了冰茬儿,小心脏疼得直抽抽。
天都黑透了,谷雨还没回来。
俊生坐在炕上不断地往大门口张望。
“看什么看,不回来更好。”王翠正给谷玉换新衣服呢!她是真巴不得谷雨自己走了,永远别再回来了。
俊生瞪了老婆一眼,啥也没说,转身去豆腐房做冻豆腐去了。
地中间架着炉子,火烧得更旺,王翠给女儿换上新衣服,嘱咐着,
“穿一会就脱了,等过年再穿。”
王翠勾了勾炉子里的灰,往豆腐房帮着俊生做冻豆腐,炉勾子也没往出撤。
谷玉头上戴着新买的的假花,身上穿着新衣服在镜子前面臭美。
谷雨抱着狗皮,冻得脸色青紫,挪着僵硬的脚底板推门而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谷玉的新衣服。
“看也不给你,我妈给我买的,你妈跟人跑了……”谷玉挑着漂亮的大眼睛,示威似的眼气谷雨。
谷雨低头看看怀里的狗皮,一时明白过来,嗷一声扑过去就只把谷玉按地上了,“你给我脱下来。”使劲地往下扒谷玉的新衣服,扯掉她头上的假花,连带薅下一缕头发。
衣服被扒下来,谷雨回手就扔在炉子上,一股焦味冒出来。
“衣服,我的新衣服。”谷玉着急,挣扎着伸手去够。
谷雨骑在谷玉身上,双手掐着谷玉的脖子,咬牙切齿的使劲掐。
谷玉手刨脚蹬差点没气了。
王翠进屋,谷玉的衣服都往上蹿火苗了。抢下那件新衣服,一瞧前襟都烧没了, “作死的赔钱货。” 抄起锅勾子就刨在谷雨屁股上,铁勾子本来就已经烧红了,谷雨本来穿得就不多,屁股直接就冒烟了。
谷雨疼地蹿起来,捂着屁股连喊带嚎的就冲街上去了,直接奔矿领导办公室,嚷着让他们把自己送孤儿院去。
这次的事闹得不小,矿上的领导都出面了。孩子不是你生的,平时打两巴掌给一脚的,大伙全当没看见,你用烧红的铁勾子打孩子是不是太过份了?
“王翠同志,你这是虐待儿童,可是要判刑的。”矿上书记背着手,脸色不好看。
“书记,谷雨差点没把她妹妹掐死,我一时失手,才……”王翠的脸臊得通红,手脚没处搁没处放的。
谷雨坐在椅子上晃动着小腿,抱着肩膀恶毒地看着王翠,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断。
“有后妈就有后爹,这话一点不假。”矿上的妇女们对俊生也指指点点的。
王翠知道,谷雨就是故意让她难堪,才多大的孩子,心咋那么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