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之后,将离一路施展轻功,翻过后院,如鸿雁一般掠过屋宇。城中依然警戒,尤其是城门附近,城墙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防守的士兵。将离只得绕过北门,沿着城墙一路寻找可趁之机。由于尹城地处内境,所以城墙并没有如边关和帝都的城墙那般高耸坚固,只要找到一个防守较为薄弱的地带,然后用银丝与轻功,翻墙出城便不在话下。
一番折腾,她终于顺利地出了城。
此时天色已经完完全全暗了下来,整个漆黑的天幕上只挂着一勾寒月,映照在坚硬雪白的山石上,发出清冷的光泽来。十一月的夜晚,寒风冷冽萧瑟,狂啸穿过光秃秃的枝桠,直抵谷底,那咆哮的声音狂妄而骇人,似乎要将人撕裂一般。
将离一阵颤栗,只觉得两颊生疼,那风如同细碎的刀子,充斥在骨缝里,一刀刀一片片地刮着,直教人痛不欲生!她最是畏冷,然而这一刻却毫无半分退缩之意。
茫茫无尽的雪地里,只见一道纤长瘦小的影子在寒风中穿梭,不断地掠过山石枯木。纤薄的影子还未被月色拉长,便倏地不见了踪迹,再一抬头,才发现人已经在前方十几丈远的地方去了。
将离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勇猛而无畏地朝前跑去。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便是要去找他!而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经脉承受的磨人痛楚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她,她的生命正在不断流逝,即将消亡……
耳边呼啸而过的是寒风,刮得她睁不开眼,苍茫大地中,雪落无声。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走了多少里路,直到听到前方有马蹄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追上了穆子邺的大军。
为了绕过穆子邺的人马,她只好仗着轻功高绝爬上了半山腰,然后与行进的队伍齐头并进。
此时天将破晓,天色暗沉,独特的黑蓝色天幕让人莫名觉得紧张。半山腰寂静无声,将离如猫一般跃过,不时躲在山石后避过士兵警惕的视线。
一路躲闪,一路前进,待她跃过几万大军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看着下方黑压压的士兵,她突然慌了起来。按照路程来看,最多再过半天就能到齐邙山主峰,也就是雪崩的事发地点。而以穆子邺的行军速度,只怕自己还没有找到人,他就已经赶上来了!若是这样的话,即便她找到烈翊远,两人亦无法逃过几万大军的包围!
不行,得将这个后患解决掉!
她突然解下身后的琴,本来是想用这琴声寻觅烈翊远的,如今看来,正好派上用场,正好可以用伏羲魔音将穆子邺的人马拖住!
桐语琴与檀渊皆为当世名琴,相对于在东启王宫她用普通的琴针对穆子邺弹奏祛除记忆的琴音而言,使用桐语琴的威力自然要大得多。而且只是扰乱士兵的心志,并非要求祛除记忆那般高深,所以也相对简单。只是同时控制这么多的士兵,人数如此之多,却并非一件易事!
只是她不得不为!
思及此处,将离当即抱着琴寻找地方。最终她找到了一处突出的峭崖,峭崖两旁是延展开来的高大巨石,这样的地方,有利于琴声的传播。
她席地而坐,将琴摆在自己的膝上。
苍茫天地间,一人一琴,肃然静坐,素衣黑发,白雪纷飞,凝成一副绝美的图画。
崖下,是密密麻麻的士兵,如黑蚂蚁一般。
她目光悠远,轻轻扫过。
肃杀的行伍中,她一眼便看到了那猎猎招展的“穆”字战旗!以及,中军队伍中那高坐马上、一身明光铠甲,冷峻严肃的穆子邺。
万千人中,他策马迎风而行,墨发张扬,在风中狂舞出帝王的迫人威严。腰背挺直,浑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意,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是如此孤绝。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者,却也是冷寂孤傲的王者,在迎向晨光的同时,将寂寞深藏身后暗影之中。
这一刻,她呼吸突然一滞,或许,在这一场关于爱情较量之中,并没有所谓的赢家,只有无尽的伤害。无论是谁,最后都是伤痕累累。
自以为是的报复,报复了他人,自己,却也没有快乐可言。
凝眸,闭眼。悠长地叹了口气。
“铮——”手指一勾琴弦,琴声划破长空!
十指纤细,在弦上轻勾,按弦,勾抹复挑!琴声如狂风暴雨,如雪粒子!从天上急落而下!素手狂拨急抹,声声肃杀,奏出夺命狂歌!
天地变色,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雪片乱飞!乱人心志的地狱之声无孔不入,穿刺耳膜!
伏羲琴音,操琴音可净灵亦可惑心,甚至是杀人于无形!
下方整齐的队伍突然陷入一片混乱,众将士抱头倒地,扭曲着身体,脸上全是痛苦不堪的表情。将离却越操越急,琴声直拔而上,穿云破空,摄人心魄,犹如利剑,封喉见血!
风雪连天,乱象横生!
“嘣!”琴弦骤断!断弦急速弹起,迸出白色的烟尘!喑哑的震颤霎时从滴血的指尖传至心肺,血管迸裂,心脏颤动!
“噗!”她一口鲜血吐在琴案上,琴案上立即开出一朵暗色血花!滴滴鲜血,浓烈红艳,如雪中红梅,娇艳绝世!
她紧紧地抓住衣襟,诧异地抬头看去,随即嘴角勾起了一抹苦笑。果然是他,再一次抗拒了自己的琴声……
而他,似乎认出了自己。
她再一次算漏了——他的心。
将离抬袖抹掉唇边血迹,似笑非笑地看着朝她纵马狂奔而来的穆子邺。
他打马疾驰,穿越重重人海直奔而来。即便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她却依旧可以感觉到他深沉的眸子牢牢地锁在自己的身上。她苦笑,如今自己已是强弩之末,遭琴声反噬,内力用尽,心脉受损,银霜的毒也再也抑制不住……功亏一篑呀!
只是,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去寻他。
她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要离去。
就在这时,眼前一道金光晃过,她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眸子,然后急忙朝对面的山上看去!
不对!
金色箭弩,百步穿杨!
是,客君清!
那么——
脑海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了来!客君清在这里设伏意味着什么?说明雪崩只是一个诱饵,吸引穆子邺主动出城的诱饵!那么他定然是没事的!
一时间,心中喜悦如烟花一般簇簇绽放,开出绚烂无比的漫天花火!
然而,下一瞬她的笑容便凝在了脸上。
闪耀着金色光芒的三支利箭破空而来,夹着强劲的气势和慑人的啸声直射马上之人。
而穆子邺,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望着自己,神情怔愣,犹如一尊雕塑……她似乎可以看见他眼中翻腾的欢喜、惊疑、忧惧、难以置信……此刻,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一个自己,以至于空门大开,对身后的危险浑然不觉。
她刹那震动。
下一瞬,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了下去!
既然已知那人安然无恙,她的心也就安放了下来。而对于自己的绝情报复,穆子邺却依然如此相待,或许她能做的,便是还他一场公正的对决,一场真正的王者之争。
她出现在这里,已是一个错误,所以,她要结束它。
“不——”崖上突然一声惊天震吼,叶临扑在雪地里,半个身子和手都探出了悬崖,却只能抓住一条撕裂的白布条!
“不要!”穆子邺当即反应过来,撕心裂肺地吼叫道,如同一头绝望狂野的兽。
然而,为时已晚,尘埃落定。
三支长箭,她用尽力气打落两支,却还是避不开最后一支。客君清的箭术她早已见识,所以避无可避,她最终还是被箭穿刺心脏,整个人如同折翼的蝴蝶一般坠落雪地。
此刻穆子邺心神俱裂,他不记得自己怎么下的马,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接住的她,他忘了身后的万千士兵,忘了敌人虎视眈眈,只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人儿,搂着她的双臂不住的颤抖,这种无助与绝望他已经尝过一次,然而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痛,甚至更甚!还有什么比失而复得之后再失去更加残忍?
他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伸手抚上她的脸,替她抹掉唇角的血迹。
“为什么,为什么……原来你没有死,为什么要骗我,既然骗了我,为何不骗到底!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为我挡箭!”他歇斯底里地质问怀里的人!既然不爱他,为何还要为他挡箭,既然狠心离开了他,为何不好好活着,哪怕在他不知道的角落活着也好!为什么要让他再次经历爱人在自己的怀抱里渐渐死去的过程,为何要如此对他!
“我是不是前世今生欠了你什么,若不然,老天爷为何总让你我纠缠不清……”将离喃喃回道,凄美的容颜上扬起一抹苦笑。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她本是将死之人,而那一刻她至少可以救下他,所以便救了。她没有想太多,只是不想他因为自己死在客君清的手里,这样她即使死了也不会安心。这么久了,她也再没有怨恨,只是还是觉得天意有些弄人,无论如何抉择,对他对自己都似乎只有伤害。
“你从未欠过我什么,反而是你,三番五次地救了我,离,我不要你的命,我不要你的命!”他猛然摇着头,纵然覆了天下,纵是赢了北原王又如何,他,还是输了她。
“南四,我骗你一次,此番,用命来还可好?此生,我再也不欠你了……”她浅笑着,这一刻,她终于解脱了。无论是上一辈的恩怨,还是他们几人的纠缠,天大的仇怨,都会随着死亡而消散吧?
她望着心口的箭,唇角绽开一朵纯净的笑,经脉俱损,直射心脏,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要走了,从此离开这个繁华纷扰的人世间。过往的片段涌入脑海中,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救下他,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可是,没有如果。
不过,该结束了!
“离儿!”熟悉的声音涌入耳际,是叶临。
此时的叶临浑身冰凉、神色慌张,早已没有了淡然自若的气质,他焦急地半跪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重伤的她。那么多血,还有胸前的箭!那样的红刺得他眼睛生疼!
藏在他袖中的墨猴立即跳了出来,疾步蹿到将离面前,吱吱地叫着,声音尖锐而焦急。
“放开她!”叶临不由分说地怒吼道。离儿因穆子邺而丧命,所以他无法对他和颜悦色!
穆子邺的双臂却紧紧地抱着将离,眼神凶如恶兽,毫无退让之意。
“你已经禁锢了她一生,如今够了!放开!”叶临怒吼,穆子邺怔住,是他禁锢了她,是他害了她吗?
将离努力抬起手,染血的手指略微颤抖,满含歉意地说道:“叶大哥,我们……我们回……回青城,好不好?”
叶临将她从穆子邺的怀里抱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如珍宝一般握在手心里,想要将她冰凉的手指捂热,“好!你说什么都好!现在不要说话,大哥一定会把你救活的!听话啊,我们说好了一起回家的,不准丢下大哥一个人!”
他将她的手下,急忙从腰间掏出匕首,然后往腕上一划,将血直接往她口中送。另一只手则立马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不断地传输真气。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泪一滴一滴落下,落在她的脸颊上,温热。
她的心口似乎慢慢回暖。
远处,马蹄声阵阵,大地似乎也开始颤动起来。
她察觉到异样,略微蹙眉,轻声说道:“叶大哥,对……对不起,我……”
“我不要对不起,我要你活过来!坚持住!”他立即扭头朝一旁呆愣的穆子邺喊道:“快,传军医!”
“不要……”将离却拉住了他的衣袖,气若游丝地说道:“带我走……他要来了……我不要他看到……看到我这副模样……你帮我去……去告诉客君清……保……保密……”
“傻丫头!”叶临无可奈何,轻斥道。
穆子邺也不禁苦笑,她虽愿意为自己挡箭,却不愿意让那个人看到她受伤的模样,不愿意让那个人伤心,她心里,终究只有一个人呀!抬头朝远方望去,虽然看不到人马,细细倾听,却知道大军已经不远了。白翊夆,你果然还活着!
“吱吱!”灵儿不断地上蹿下跳。
叶临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它爪子里捧着的药瓶取过来,然后倒出一粒丹药送入她口中。
“王上,麻烦您带她下去,我已经护住了她的心脉,还能撑半个时辰。请您速速让军医将箭拔出来,我稍后回来救她!”叶临吩咐完后便要起身。
“你去哪?”穆子邺不由得问道。
“替她完成她的愿望。”叶临说罢直接朝对面的山头疾奔而去。穆子邺心里一震,叶临同他一样,都中了这个女子的毒。
“王上!”慕容鼎急忙奔了过来。
“列阵!给孤守住!”穆子邺说罢便抱着将离朝军中走去。
此时士兵已从惑人的琴声中清醒过来,一个个都不禁觉得手脚发软,浑身无力。等回过神来之时,只见到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而远处,正响起滚滚马蹄声。
“列阵迎敌——”慕容鼎一声令下,士兵才恍然过来!敌军已在眼前!就快到了!也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南风军,立即就调整了状态,一个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拿起武器,迅速结阵站好,准备迎敌!
穆子邺抱着将离如旋风一般从军中掠过,一路来到紧跟在大军之后的军医队伍中,冲着人群吼道:“张仲生!张仲生!”
周围随行的士兵都惊呆了,他们的王上竟然抱着一个绝色女子突然出现,一脸惊慌地找军医?刚才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个人来,正是随军出行的御医张仲生!
“王上,这是——”张仲生愣在了原地,想要说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中,他眼睛没花吧,怎么会是半夏,她不是已经,已经……
穆子邺见他还有时间发呆,不由得怒吼道:“快救她!快!”
张仲生这才注意到将离的心口竟然插着一支长箭!
“来人!赶紧支帐篷!生火烧水!”张仲生急忙命令道,然后对穆子邺说道:“王上,先将王后放在担架上吧,微臣这就替王后拔箭!”
旁边的士兵立即将担架抬了过来放到地上,穆子邺小心翼翼地将将离放在上面,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惨白的面容。几个士兵用布将担架四周围了起来,张仲生这才将手按在她的胸口上,查看伤口。
“这是?”张仲生感觉到手下硬硬的东西,连忙将她的衣服拉下查看,这才发现箭杆周围的碎玉,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他量了一番,又用袖子揩了一下汗,才说道:“幸亏!幸亏!这一箭准头无误,只是王后身上恰好佩戴着这块玉,玉缓解了箭的一部分冲力,若是再深一点点儿,只怕就是……”张仲生没敢将“当场死亡”几个字说出来,因为王上的眼神已经很吓人了,简直让人冷汗直冒!
不过王上得知王后还有生机为何会是那副模样?难道是因为玉?
“经脉断裂,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快看看!快看看!”原来穆子邺准备用真气护住她的心脉,帮助张仲生拔箭,哪知这一摸脉,才发现她竟然已经……此时他根本不在乎什么玉,什么无忧令,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她的伤势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只怕……无力回天。
张仲生看到穆子邺紧握着将离的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替她把了脉,脸色却是一变再变,青白交加,甚是吓人!
“怎么了!”穆子邺急不可耐,他多希望能从张仲生的嘴里听到“还有救”、“不严重”这样的话!
“王后身上竟然还有……还有毒……”
“什么?”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将他的最后一抹希望抹杀。穆子邺怔怔地看着将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箭伤吗,为何又……
“王上,还是先让微臣将箭拔出来吧!”其实张仲生很想说不仅是经脉断裂,而且那毒已经深入肺腑,她如今还活着,完全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说不定下一瞬就去了。这样的情况,就算是迷雾谷逝世的神医单久重新活过来也救不了的。只是,他还是想尽一把力,哪怕,就当是给王上一个希望也好。
张仲生按住她的心口,右手一使力,迅速地将箭拔了出来!然后用帕子按住她的伤口,接过旁边药童递过来的药粉,迅速地洒在她的伤口上,然后又继续按住。
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血,张仲生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心情替她包扎的,明知道手下的人必死无疑,却还在做垂死挣扎,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医术产生了怀疑,这样上药、包扎,似乎只是在走一个过程,却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也拯救不了她的性命。可是,他要放弃吗?不放弃会死,放弃也会死,那么他在干什么?这一切是忠于职守,还是自欺欺人,求个心安理得?
“让我来!”叶临突然闯了进来。
“你来干什么!”穆子邺突然暴起,一个拳头砸到了叶临的脸上,猛然将他掀翻在地,“她怎么弄成这样的!为什么身上还有毒,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你怎么还能让她弄成那副模样!呀!”一个铁拳再次往下砸去。
叶临伸手直接接住了他的拳头,眸光一暗,冷声道:“我来救她,你确定要揍我?”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接,互不退让。穆子邺的眸中全是火光,他亦不知道自己的究竟是怒还是担忧,而叶临的眸中则是浓浓的哀伤,以及,一抹决绝。
半晌,穆子邺率先撤了手,然后沉声问道:“你真有办法救她?”
叶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轻轻扫了昏迷的将离一眼,答道:“自然,不过要王上配合。”
“你!”穆子邺沉怒,什么时候了,叶临为何还是这般不急不缓的模样,他究竟想干什么?“如何配合?”
“很简单,你发誓,从今以后,她想干什么,你再不得阻拦,不得违逆她的意愿!”叶临云淡风轻地说道。
穆子邺挑眉,这叫什么配合?而且,这叶临还真不把自己王者的威严放在眼里,简直吃了雄心豹子胆!
“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我想,一个誓言换她一条命,很值得。叶某并非要挟王上,只是作为兄长,不得不为她筹谋。”说罢他不舍地看了一眼将离,那一眼,道不尽疼爱怜惜。
穆子邺的神色突然缓和下来,是啊,只要她能活下来,怎样都行!只是放手,就这样放手……
“孤答应。”他突然说道,随即举手指天发誓道:“苍天在上,穆子邺在此发誓,从此以后,再……再不违逆将离意志,无论她做何事,都不会阻拦。”说完他扭头看向她沉睡的容颜,心里好像突然空了一角,隐隐作痛。
“可以了吧?”他回头看向叶临。
“可以了。”叶临平淡无波地说道:“王上还是先去前方看看吧,战况,似乎不太好。”
穆子邺心里一紧,却还是放不下将离。
“舍妹我自会全力救治,需要一日一夜的时间,还要叨扰王上才是。”叶临似看穿他心中担忧,直接回道。
穆子邺深深地看了一眼将离,这才出了帷帐。
穆子邺走后,叶临立即朝张仲生吩咐道:“张御医,还请你命人帮我搬些南瓜般大的石头来,还有纸笔!”
“是!”张仲生连忙点头退下,潜意识中,他还将叶临视为南风国的御史大夫。
叶临说罢直接抱起将离,一路去到刚刚搭好的帐篷中。士兵们的手脚很迅速,帐篷中虽然摆设简陋,却还是能够阻挡寒风。
叶临把将离安置在榻上,伸手静静地抚上了她的脸,空气中似乎都流淌着淡淡的悲伤,只听他轻声叹道:“为兄害你不浅,本想陪着你慢慢赎罪,哪知老天还是不让。终是作恶多端,所以只能……罢了,这一觉醒来,你就当一切是个噩梦,然后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他的指腹极为留恋地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角。最后,他俯身极轻极浅地在她紧闭的眼眸上印下一吻。
再见了,我的爱。
一滴泪滑下,顺着他的唇流入她的眸中,然后划过眼角,最终没入她的鬓发,消失不见。
一如他自言自语的话,随风消散。
他的不舍,无人知晓。
“大人,纸笔和石头来了。”张仲生在帐外喊道。
叶临走了出去,只见张仲生身后跟着两个抬着箩筐的士兵,箩筐里全是石头。
“放下吧,张御医你留下。”叶临说完便自顾自地搬弄起石头来,只见他围着帐篷摆了一圈,毫无章法可言。做完一切后,叶临又提笔在纸上写画起来,随后图纸折好递给张仲生说道:“这张纸很重要,明日这个时候再交给你们王上。在此之前,请你保持沉默,不得透露关于这张纸的任何风声。”
张仲生疑惑地看向叶临,不明白他为何选择自己。
“我知道你与半夏是旧识,这关乎她的安全,你可能做到?”叶临目光恳切。
张仲生郑重地点头,然后将纸妥帖地收进了怀中。
“若是你们王上来了,便说我正在施救,不能打搅。”叶临说罢便转身进了帐篷。
“吱吱!”墨猴不安地探出头来,叶临伸手将它拎到将离脸颊旁,示意它安静,然后自己也挨着床沿坐下。
只见他取出骨笛,用匕首划破手指,随即带血的手指迅速地往笛上画了一道符,血立即被笛子吞噬。然后他将骨笛递到嘴边,修长的十指轻按,吹奏起来。旋律轻快,如同小溪欢快地流淌,又似风拂柳梢,带起漫天的柳絮。
笛声悠扬清越,在帐篷里流淌,不一会儿,便见一只蓝色的蝴蝶从帐外飞了进来,紧接着,又是一只,越来越多,在帐篷里绕着两人翩翩起舞,最后慢慢地停落在将离身上。
若是将离此刻醒过来,必会惊讶叹道,这些蓝色的蝴蝶可不就是传说中与雪同生的冰蝶!这曲子,可不正是《忘忧曲》?而叶临,竟然可以用笛声将冰蝶引来?
蝴蝶在将离身上停住,轻轻扇着蓝色晶莹的翅膀,使得将离的身上也笼罩着一种淡蓝色的光晕。蓝光笼罩下的将离面容恬静,唇角微微上翘,发丝无风而动,仿佛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雪花仙子一般,摄人心魄的美丽。
更神奇的是,她手指上的伤痕正在缓慢地自动愈合,双颊和嘴唇也渐渐变得红润,整个人竟然恢复了一丝生机。
笛声渐渐低落,叶临放下骨笛,只见密密麻麻的冰蓝色蝴蝶振翅飞翔,竟然将两人裹成了一个巨大的茧。茧外,安静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茧内,只见冰蓝色的气流荧光流转,不断地从入定的叶临身上往将离身上流去……
“快看!那是什么!”士兵惊讶的叫声响起。
张仲生回头看去,看见了人生最为奇妙的一幕!无数冰蓝色的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竟然不断朝帐中飞去,前赴后继,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轻盈纤巧的蝴蝶如同一只只雪中精灵,美丽而冰洁,让人不敢亵渎。这些蝴蝶,难道是被先前的笛声吸引过来的?
而此刻,不仅是这方帐篷发生了奇怪的现象,前方齐邙山脚下也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南风军与北原军两相对峙,却都一动不动,只是笔直而警戒地挺立在风雪中。
“情况怎么样了?”穆子邺朝慕容鼎问道。
“尚不清楚,先前叶先生闯入左面山头,不知与埋伏的那些人说了什么,后来北原大军赶到,那队人马归队,然后北原军队就不再前进,只摆出防守的架势。”慕容鼎汇报到,瞟了眼穆子邺铠甲上的鲜血,又不由得多问了一句:“王上,咱们这是打还是不打?”
穆子邺皱眉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静观其变!”
“啊?”慕容鼎惊讶,却在接到穆子邺警告的眼神之后立马低头回了个“是”。
穆子邺抬头瞭望远方。北原军突然不动了?只怕,是那个人来了,而且,还听到了故人的琴声了吧?
“北原军一时半会儿不会妄动,轮班警戒,剩下的人原地扎营吧!”穆子邺说完便策马朝原来的方向走去。
这下慕容鼎更加疑惑了,却还是依言行事,王上乃是南风国的战神,他说的定然错不了!
而此时,北原军队的将领也面临着同慕容鼎同样的疑惑。
“王上,为何不直接出兵?”木曲疑惑地看向着带着面具的白翊夆,分析利弊道:“即便君清没有将穆子邺和慕容鼎一箭重伤,咱们在人数上却还是有优势的。若是错过了此次机会,让穆子邺缩回尹城,就……”
“若是此刻出击,你认为咱们有几分胜算?”白翊夆转而问道。
木曲却沉默了,突袭被打乱,此刻他们最多有六分胜算,这意味着若要取得胜利,必定会赔上无数士兵的性命,而王上,最看重的便是士兵与将领们的性命!
这时候,白翊夆却突然开口了:“即便攻下尹城,攻下东启,尔等可有将南风拿下的把握?”
众将领齐齐一凛,拿下南风?这……根本不可能。
“那又如何,南风还不是拿不下咱们北原!”心直口快的火炽立即接口道。
“的确,南风也吃不下咱们北原呀……”白翊夆意味深长地说道,火炽、土拓和金坚疑惑地抬头看向他,却看不到他面具下方的表情。而木曲则是一副凝重的深思表情,水清和客君清眼中都划过了然,沉沉地吐了口气。
至此,众人才明白王上所说的最后一战的含义。
最后一战,并非为了消灭谁,而是和解之前用实力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同时也是两个同样智慧绝伦的人物之间的巅峰较量!
如今无论是诱饵还是伏击,都无法打破二人之间的平衡。而二人也无意用士兵的生命拼个你死我活,所以才会出现这诡异的遥遥对峙!现在,只差一个契机,两个王者便会直接较量。而那个契机,似乎已经出现了……
客君清突然一凛,感觉到王上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不由得在心中连连哀叹。他哪里知道将离会突然出来搅局,又哪里料到将离会为穆子邺挡箭,而他的箭术,他自然明白,这一次,将离是必死无疑了!叶临的话很有道理,王上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将离的痛苦了!他并非为了掩饰自己误杀将离的罪状,虽然对那个女子有着深深的抱歉,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何处做错了,他只是心疼他的王,也算是完成那个女子的遗愿,所以只有硬着头皮说不知道了。
“君清,先前弹琴的究竟是何人?”
来了,来了!都问了第三遍了!客君清叫苦不迭。
“没有人弹琴,王上您是听错了吧,穆子邺行军怎么会让人弹琴呢?兄弟们,你们听到有人弹琴了吗?”客君清立即将烫手山芋扔给众人。
众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立即假装疑惑不解地摇着头,口中说着没看到。众口一词,倒是十分统一。
客君清带得这批人最是善于隐藏伏击,一个个说起谎来自然是脸不红心不跳。
白翊夆锐利的眼神扫过众人,却还是没有发现其中端倪。他连续问了三遍,还是分开来询问的,本想寻出客君清的马脚,哪知却还是没有问出什么来。按理说君清从来不会隐瞒自己,这批属下更是相当忠心,难道真是他出现幻觉了?看着众人疑惑的眼神,他愈发动摇,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如水寒说的一般“入魔”了?他抬头朝天际看去,心却沉入了谷底,或许这一次雪崩,让白翊夆真的“死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自从她走后,自己做事总是有心无力,北原,还是交到翊珏手中比较合适。
客君清望着白翊夆失神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抿了下唇,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木曲,传令下去,就地扎营!烈晟,纸笔伺候!”
“是!”木曲立即领命退下。而烈晟则走上前来,从身后的简易背囊中取出纸笔,奉到了白翊夆跟前。
白翊夆将纸铺在马鞍上,立即书写起来,然后将纸递给客君清道:“传到对方阵营中去!”
客君清看了一眼纸,立即麻利地将其绑在箭羽上,然后背上弓箭,翻身上马,策马朝阵前奔去。他虽然不知道王上为何单独邀南风王两日后午时在阵前论剑,却知道王上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只得遵令行事。
张弓,放手!
“咻——”利箭破空射去,直直飞到南风军的第一列士兵的脚尖处!箭落地之后入地三寸,箭端的羽毛还在不停地颤动,发出嗡嗡的鸣响!
士兵看着脚尖处寒光闪烁的利箭,面色立即大变,如死灰一般,这箭若是再稍稍远那么一点,只怕自己的脑袋就……
旁边的一个士兵立即上前一步,蹲下身去瞧箭。
“小心有毒!”另一个士兵急忙提醒道。
“箭上有信,快去禀告将军!”蹲下的那个士兵急忙说道,然后隔着衣袖的布料将信件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不一会儿,慕容鼎便赶了过来,“怎么回事?”他望着地上的箭问道。
“将军切勿再上前,对方神射手的射程实在是太过恐怖!”拿着信件的那个士兵想来是个谨慎的人,连忙提醒慕容鼎,随即走上前去,将信件奉上说道:“这是对方箭上绑的信件,属下已经查过,应该没有毒。”信件用撕裂的布包着,足见其谨慎细心。
慕容鼎赏识地看了一眼士兵,又询问了他姓名,便拿着信件急忙回去了。
当慕容鼎将信递给穆子邺时,穆子邺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便毫不怀疑是否有毒,直接伸手从布中取出信件展开看了起来。
“两日后午时,两军阵前论剑?哦,有意思!”穆子邺不由得轻笑出声。
“王上,这是……?”慕容鼎不解,“为何这北原王不率军与咱们决一死战,反而还要论什么剑,更重要的是,为何是两日后?”
“鼎,你觉得若是今日对战,我军能赢吗?”穆子邺突然开口问道。
“这……可是南宫马上就到了,北原已经没有多少粮草了,只要援军一到,他们就完了!”
“我们如今已经出了城,若是正面交锋,能等到援军到达吗?”穆子邺追问道。
慕容鼎皱眉,狠狠一拳头砸在桌上,怒道:“这白翊夆真是福大命大,雪崩都没有死!想不到他的军队也没有受损!”
“不,根本就没有雪崩!即使有雪崩,只怕,也不过是他弄出来的而已。”穆子邺眸光幽深,轻声叹道。
慕容鼎却如遭雷击,突然恍然大悟过来:“是……是琴声?和王后一样的琴声,可以迷惑人的心志,那么探子必然是……”
“探子被人篡改了记忆。”穆子邺闭眼回道。直到将离出现中箭,他才反应过来为何会有人伏击自己!从一开始得到的就是真实的假消息,他的探子并没有说谎,只不过他们的记忆说了谎。他竟然忽略了无影阁阁主操伏羲琴、善音律这一点,只此失误,便让原本处于优势地位的自己陷入危机。果然,一子下错,便是满盘皆输呀!
“那北原王现在论剑是什么意思?讲和?”慕容鼎又将话题扯了回去,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回应这封信,好决定下一步行事。
“两日,恰好他的援军将到,而南宫恐怕还差一日才能到。若是本王答应论剑,输赢便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之后谈和便是水到渠成,若本王反悔,他亦有十足把握与你我拼个你死我活,谁胜谁败,不到最后一刻仍然不知道。”
“那该如何?”慕容鼎有些心急。
“既然有两日,让本王好好思考下吧。传令下去,不得懈怠,小心夜袭!”穆子邺揉了揉眉心,也觉得有些劳心费神。这样的对手,果然足以让他头疼。
“是。”慕容鼎领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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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完结了,心里好激动!其实好想知道你们看完文后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