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状若做错事一般，我好笑不已。走过去蹲下身来讲玉哲儿自阴影里拉出来，这会才瞧见他手里拿着的是我之前给他扎的竹马。
“谁惹哲儿生气了？告诉姨娘。”我笑，抬手去揉玉哲儿的小脑袋。“姨娘好不容易回来，哲儿却苦着脸，不想见姨娘是怎的？”
“姨娘。”玉哲儿抬头，似乎颇下了一番决心般。“你把这个给怀安。”
“为什么？”我倒是奇怪起来。“这是姨娘给哲儿扎的，哲儿不喜欢吗？”
“你这次回来，是要带着怀安走吗？”玉哲儿却答非所问。
我一时哑口。不觉将玉哲儿的小脑袋托起了细细的看。月色下，他的小脸上竟有了些抑郁？有那么一会我怀疑自己眼花，否则那种只能在成人脸上才可寻到的神色怎会在一个稚童脸上得见？
“哲儿，到底怎么了？告诉姨娘。”我浅叹一声道。“之前一直跟怀安在一起吗？哲儿喜欢小哥哥吗？”
玉哲儿却终究不肯再言语，只扭着身子挣脱了我的怀抱，顺势将竹马塞到我手里后扭头便跑进夜色中。慢慢起身，只瞧着那小小身子隐在茫茫黑暗中再不得见。
“娘。”怀安的声音自身后轻轻传了过来。
转回身来，只见怀安倚在门边，小手紧紧抠着门框。屋里点点烛光露出来，将怀安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细长。
“都听见了？”我笑。
怀安慢慢点头。
“哲儿好像很喜欢怀安呢。”我淡淡道。“怎么不肯好好出来跟他说说话，反倒躲在一边？”
“娘。”怀安只拿眼定定瞧我。
“好了，进屋吧。夜里凉，有话进去再说。”我笑道，近前一步将怀安拉进屋里。
这别院平日里并无外人进来，只得三两间屋子闲置。现今李远跟着一起住过来，屋里便简单打扫收拾了一下。虽说已经点上了火盆，初进来，到底还是觉得一股子冷意直窜四肢，忍不住便打个激战。将怀安抱起来放到床上，顺势拉过被褥来紧紧裹住他。安置好怀安，我正欲起身去往火盆里添些炭，冷不丁怀安自身后抱住我，死死的，不知用了多少气力。
“娘去添些木炭，不走。”我轻声道。
依稀能感觉怀安将脑袋紧紧贴在我的脊背上，然后缓慢而坚定地摇头。见他如此，我索性随了他去，也就不动，只任怀安静静靠在我背上。一直是沉默，一盏茶，半炷香，亦或者更久的时间，背上便有了些凉意，一点一点似乎深入脊髓。我僵住了身子。
“那晚娘走了后，荆二叔叔就回来了。他什么都没说，只熄了蜡烛便守在床侧。我没敢动，怕他知道我没有睡着。后来我身子僵了，悄悄动了下，结果把被褥踢开了，荆二叔就把被褥给我压好。第二天我们就上路，在路上遇到很多穿黑衣服的人。荆二叔死了。”
“娘，那时候荆二叔不喜欢跟我说话，可是一直很疼我。带我出来时总是把我抱在怀里不让我走路，还用手托着锁不让锁坠下去。荆二叔是好人，对吗？可是爹爹把他杀了。荆二叔死时眼睛没闭上，一直盯着我。”
“我是戴着眼罩被抓到这里的。以为再也见不到娘了，摘下眼罩后就看见爹爹。爹爹说，以后我就住在这里，然后坐到他的位子上，治理天下。我不喜欢，娘不在，我不愿意呆在这。”
“刚刚来时，我不吃饭，只嚷着让爹爹放我去找你。爹爹不肯，还说，如果我再不听话，便叫我永远见不到娘。后来就把我放在那个女人屋子里，在那瞧见玉哲儿了，还瞧见他的竹马，纸鸢。他藏了一串红果子，都干瘪了还不吃。他跟我说，那些东西都是你给他的。”
“那天夜里我偷偷溜出来，想到这里见娘。结果被含竹姑姑发觉了，她把我拉回去关在小屋子里，还吓唬我说，再敢私自跑出去，就要一辈子被关在小屋子里不能出来。”
“娘，外公说，爹爹负了你，害你丢了根手指，还害你有家不能回。我不喜欢他，娘你带我走好不好。”
背上，已经不是简单的湿意。总觉怀安似乎将这些日子来攒起来的泪水一并扔了出来。脊背上的凉湿竟比这屋里的冷意还叫人心寒。随着这湿意而来的，是怀安再也止不住的恸哭和剧烈颤抖的身子。鼻中止不住的酸楚，到底忍不住，反转了身子将怀安拥进怀里。身子相靠间，怀安胸前的金锁硌得我前胸一片生疼。泪如决堤。
“怀安。怀安。”
一声一声地唤，唤到心碎。
“娘，我们回渔村好不好？我再也不吃红果了，也不要找爹爹。怀安会听娘的话，一直乖乖的。我不要再跟娘分开。娘，我不要。”怀安嘶哑着嗓子哭喊。
我无言以对，只能抱紧了怀安，任他在我怀间哭得痛快。
悔，悔到骨子里。那时如果老老实实呆在渔村，哪里会惹来这么多的恨事？说到底，最该死的是我。若不是我的一意孤行，怀安又怎会受这些个苦楚？
“怀安舍得走吗？离了自个的爹爹，回那偏远的渔村，永世不再出来？”我轻声问道。
“舍得。”怀安扬起头，语气里满是坚定与执着。“只要跟娘在一起，怀安去哪里都可以。”
瞧着怀安稚气未脱却坚韧初现的脸庞，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将怀安带到这个世上是我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事。如此想来，苍天待我倒也不薄。顺手撩开怀安的衣襟，紧扣的锁便赫然在目。锁链穿过的地方，伤口已经愈合，自是将锁链也一并结在其间。若是开了锁抽出链，势必要撕开皮肉，那番痛楚比之当初穿透锁骨时只会多不会少。这样想着，覆在怀安锁骨处的手便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待会娘会给你开锁，然后将这链子抽出来。即便喝了麻沸散，还会有难捱之痛。怀安，若是痛，就哭出来，会好受些。”我颤声。
怀安重重点头。
眼见怀安这番懂事模样，我只会更加心痛。到底还是压下心间急窜的痛意，扭头冲窗外轻唤出声。
“进来吧。这会要你来帮下手。”
门随之被推开，进来的除了含竹，竟还有月楼。瞧着月楼，我只当不见。
“含竹，你去御药房配一剂麻沸散，煮一碗止痛的药。再端些热水进来，还有，将药箱一并取了过来。”我淡淡吩咐。
“奴婢这就去。”含竹应声便转身出了门去。
月楼无言，只慢慢踱步到火盆前蹲下身来，伸手拿起块木炭扔进火盆，然后捞起一旁的火勾拨弄一番，直到木炭烧着了方才慢慢起身，不忘轻掸一下衣衫。自始至终，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所有动作都是有条不紊，在外人看来，也是自然之极，不觉半点突兀。我只静静瞧着，然后垂下眼，轻抚怀安的脊背。
“方才在外面，不是有意偷听的。”月楼轻笑。
“没什么不可告人的话，听便听了，用不得在这道歉。”我淡淡道。“说多了也没什么用处。明个我就带着怀安走。”
“就没有回旋的余地？”月楼近前一步。“涟儿，我负你在先，不能再有愧于怀安。”
“怀安不是你的孩子。”我抬头直视月楼。“他是我的。我走，他自然是要随我一并走。”
“涟儿，你一意孤行，怎知对怀安会有好处？你身子不好，又带着怀安，日后难处还有很多。你这样一走了之，叫我如何放得下心？”月楼沉声。“或者，等你身子好了，我与你们一同南下，可好？”
“不要。”怀安抢先一步道。“我只跟娘一起。”
月楼猛地抬头看过来，怀安身子一战，到底还是强撑起脑袋来直视月楼。两人就那么直直对视，我在旁，却也觉得这气氛委实叫人难捱。
“少主子，药剪好了。”含竹在门外唤了一声，倒也暂时解了这尴尬局面。
“端进来吧。”我扬声，继而转头向月楼淡淡一笑。“这会我实在没心思招待你，劳烦皇上您先出去，今夜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母子，清涟感激不尽。”
月楼不语，只转身接过含竹手上的药箱便走了过来。瞧着他走近，怀安不动声色往我怀中缩了一下。
“我也是大夫，这种见红的事让我来做更合适一些。”月楼笑。“更何况，他是我的骨血，我更要专心些。”
看他那副执着的模样，我知拗不过他，只得长舒一口气，慢慢点头。
“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