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方寒玉面具在灯光的投影下显得诡异而深沉,宇文邕放下手中的朱笔侧目看了看站立在自己身边的人,那一抹轻盈的倩影,猜测着面具后隐藏的是怎样的一张脸和怎样的一幅神情。
“那日你明明可以脱身离去!”此刻宇文邕的声音流露出带着几分倦意的低哑。
锦瑟花瓣般美好的唇微微一掀“我告诉过陛下,只不过是想碧丫头安全离去!”
宇文邕高扬剑眉,明显的不信“以你的本事想要平安带走一个丫头会不能够?再者,你却是没有理由为了一个丫头甘愿留下来!”
听罢,她轻笑一声,那笑很快便隐没在这空旷而寂静的宫殿里,烛火摇曳了几下“那么陛下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难道是希望我回答是因为陛下才留下的么!”
她再次轻笑一声,不知是在为自己这个想法而感到可笑,还是觉得如果宇文邕这么想了那便是极不自知。
宇文邕不怒反笑,起身走到锦瑟跟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那便从今日起让朕成为锦瑟你留下的理由,嗯?”
他离她很近,那温润的鼻息轻轻洒在锦瑟脸上,那一会儿锦瑟觉得如若没有那面具挡着,她可能会把持不住自己一贯淡然的表情。
宇文邕的眼神带着一种侵略性的邪魅,不知不觉的扬起另一只手。“啪”的一声,锦瑟伸手挥开了他企图揭开她面具的手,厉声说道“如若陛下再如此,锦瑟一定会对陛下不客气!”
他将双手负到身后,语调很平静,似乎方才什么也未发生过,只是那一双阴蛰的眼眸里流露出危险“朕不过是好奇而已!那么,请告诉朕,是否因为朕知道了高长恭的身份所以你担心如若不听从朕的请求朕会将此事告知晋国公!”
锦瑟理了理广袖“陛下不会天真到以为您尚且可以查到的事,晋国公会不知情吧!”
他只是在阴暗的角落凝视她,以他最习惯扮演的身份——一只蛰伏的看似温顺的兽,注视她。
“我的确因为某些原因要留下来帮助陛下,但是陛下请相信我绝非是自愿的,因此更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时机一到我便是要离开的!这一段时间,我不会为陛下做任何事,仅是会保证陛下的安全,有我在任宇文护他长了三头六臂也伤不了陛下分毫,陛下要做什么我也不会干涉!”锦瑟缓慢的说出自己的条件,却容不得对方拒绝。
宇文邕眼中飞快的闪过精光,大概他也明白,一旦他的生命安全得到完全的保障,那么他可以做许多事,无需太久,他便可以架空宇文护。
锦瑟点点头,很好,她喜欢和聪明的人谈条件!
“陛下早些歇着,我便在外面的暖阁!”说罢就要走出去叫醒那些打着瞌睡的奴才们,走到一半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陛下记着,仅仅一年而已,但我不是个遵守约定的人,如若陛下再次期间看到我的脸了,那便是代表我离开的日子到了!”
宇文邕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眸深幽,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煞是古怪。
他宇文邕生平最恨人威胁,这女人摆明了在挑战他的耐性,那便玩玩吧,征服一个如此强势的女人亦是非常有趣的,不是么?
这个时候,锦瑟很清楚宇文邕的处境有多危险,但她却不得不回邺城一趟,于是便用法术设下了一个足以维持三个多时辰的保护层将未央宫笼罩在其中。
邺城高家的府邸里长恭仍在阅读着师父留下的兵书,时而伸手按了按眼角,待见到灯盏火光变弱才用银簪拨了拨灯芯。
师父的兵法很是精妙深奥让他受益匪浅,深夜的寒气一点点的侵袭着,他不自觉的微微颤抖了一下。
一件白貂大麾披到他的身上,身后一双纤细莹白的手温柔的放在他肩上揉捏着,那些酸痛感便奇异地消失了。
“长恭没有依约照顾好自己!”
是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长恭猛地起身,大麾再次从肩上滑落。
他伸出手兀的将锦瑟拉入怀中紧紧拥着,仿佛怕她不见,又像是要证明自己并非是在做梦。
“锦瑟,不要再不回来,不要再离开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锦瑟僵着身子,微微发怔,不知所措,良久才回抱住他用手安抚的轻拍他的背。“长恭,近来你越发轻减了许多!你且听好,我并非有意如此,事实上……。”
待解释完毕,长恭的情绪亦慢慢平静下来。
“你是说,此行护佑宇文邕是遵从师命?”
“正是!”锦瑟暗地流露出一丝悲哀的神色,长恭的命运这才走上正轨,师父说得对,她一心想着怎样护着长恭周全,却丝毫不曾想过此举会改变他的命程。一旦长恭不能成为兰陵王,历史将会被改写。
于是,她听从安排待在宇文邕身边,放任长恭去做她想做的事将宇文邕所处被动的局势扭转,让他顺利夺权。
“长恭,那人注定是你的敌人,你懂么?”至少有她在,宇文邕还做不了伤害他的事。
他嘴唇有些苍白,眼睛亮得骇人,仿佛在燃尽他最后的希望。这次又是为了他么?他终是不够强大啊,如果是九叔叔……。
她在心里呐喊,不是这样的,其实是我害了你!
仅仅是在心里一遍遍的说着,唇边依旧带笑,眼睛却湿了,多少年她已经记不清了,多少年不曾流过泪了呢?
良久,长恭动了动唇“九叔叔病了,得空也去看看他好么,他很挂念你!”
病了?锦瑟微微闪神,那样一个清贵强势,仿佛不畏一切能撼动天地的人也病了么?
大约在看长恭睡下后,锦瑟才离开。
房间里那梨木软榻上,那个琉璃般的人,在黑暗中睁开眼留恋的看着门外,收起了最后一丝脆弱。
不知在长广王府外徘徊了多久,锦瑟终于还是决定去看看他。
高湛的卧房里没了灯,锦瑟嘲讽的轻笑,或许他与王妃早就歇下了,她倒是在操什么心?
一声声咳嗽打断了锦瑟的念想,她疾步走过去扣了扣房门。
“谁?”低沉中带着威严的声音传来。
锦瑟抿抿唇,执着的再次扣了几下。
门兀自的开了,风呼呼的吹进去,她背对着风裙角翻飞,目光灼灼的看着被风吹得微眯双眼的人。
待那人看清是她后未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然被他拽了进去。门“嘭”的一声被狠狠的合上。
门外两个黑色身影飞身而出。
“王爷是否安好?”
锦瑟在黑暗中眨眨眼看着眼前的男子征用那双茶色的美眸定定的凝视着她。
“本王无事,华璋赤虎,你等退下!”
“是!”
锦瑟退了两步,用绝佳的目力找到了放在案几上的火折子,然后将灯盏点燃,又用银钩拨弄了一下火势已不太旺的火盆,顺便往里添了些炭。
待做完后锦瑟才抬头看他,这才发现不过才两个多月的功夫不见,他竟这般的消瘦憔悴,心突突的揪着疼“还病着呢,过去躺着吧!”
说罢,过去过去扶着他走到床榻边,亲自躬身替他脱下履鞋,将他安置好,又掖了掖被角,方取过挂在一边的空心鎏金球拧开,见外圈的香料还满着便只往里圈放了些烧红的炭火,随后拧好放到娟袋里搁置在他的被子下。
“这会儿该不冷了吧!”锦瑟笑了笑摘下面具,很是奇怪自己为何单单能在他面前如此自在。
高湛凝着她,两个多月未见,她越发美了,原本清冷的双瞳此刻充满柔光,方才她的动作那般娴熟却是因为以往也如此照顾长恭么?他有些嫉妒了!
“王爷病了也没个人照顾么?”她绞着手,在他的注视下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习惯房间里有别人!”他又轻咳了几声。
锦瑟眉头微扬,从床榻边的躺椅上起身“长恭说王爷病了叫我来看看,我这便要走了,你先歇着吧!”
刚旋身要走,手却被紧紧握住了,一回头便撞上了一双带着薄怒的眸子,让她回想起初次见他的那日,于是便笑了。
高湛不悦的用力一拉将她箍进怀里,微烫的鼻息洒在她脸上,病中的他眼中蒙着一层水汽“你这没良心的丫头!”
锦瑟迷茫的眨着眼,只觉得唇瓣有些干,不自觉的伸出舔了舔,努力用手撑着床榻,想与他拉开距离。
高湛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呼吸也开始有些急促,他伸出手一把按下她的头,他们的嘴唇都有些冰凉,就像本人所散发出来的感觉一样。
她起初是失神,而后是挣扎,最后还是迷失在他的温柔与霸道里。
良久,她趴在他身上喘息着,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很快。
“记住,你的嘴唇,你的脸,你的人你的心都只能是我的!”他几乎咬牙切齿的在她身边说着“玉儿,我好像比我想象中的更在乎你!”
是啊,如果不在乎他怎么会得知她被宇文邕那小子带走时会那么愤怒,如果不在乎怎会因为她做什么事都不能静下心,如果不在乎怎会近乎自虐般的思念她!
锦瑟心里一紧,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如此霸道的告白,是真心还是你强烈的占有欲,又或是她根本就会意错了!
锦瑟触到他那炽热且逼仄的眼神,有种窒息般的慌乱,这是怎么了?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心乱,最后她猛的推开他落荒而逃。
高湛眼看着她离去,茶色的眼眸骤然卷起狂风暴雨,一手狠狠的捶在床榻上,他表现得已然够明确了吧,她居然选择逃避,践踏他的心么?
锦瑟用着神行千里一路逃回了长安,天色也渐亮了,她坐在床头失神的看着前方,一方寒玉面具被握在手中。
良久,她闭上眼嘴里念了几遍清心咒,最终发现此刻清心咒对她来说根本无甚用处,她怎么可以真的动情?足以使世间万物沧海桑田的三千多年她都可以坚守自己的心,面对绝世的玄狐她都可以坚守自己的心……
师父说过,神可以看透一切却单单看不透心爱之人的心,所以从初次见到高湛她便知道,他是她的劫难!所以她努力告诉自己历史上的高湛是什么样的人,不断的提醒自己高湛此人有多恶劣,然而当真实的他在她面前出现时,她所有的理智与冷静,所有的戒备都溃不成军,她甚至想要为他改变历史。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可是,为什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