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翠柳青青,繁花错落,石阶春草,曲桥处,轻倚斜阳。
忘不了年幼的时光中,扬州的模样,在高高低低的戏曲唱腔中,他是在这样认识扬州的。
他幼年丧父丧母,年轻的长兄继承了韦家戏班。
年长他十四岁的兄长,一边抱着年幼的他,一边吊着嗓子唱道:“你觑,僧房寂寂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
然后唢呐啊,二胡啊,相互交错。成为他永恒的记忆。
在这浑浑噩噩的五十年里,他已经没有想过会再见到这枚玉,没想到还会--
所以他几乎小心翼翼地问着那个差点被他掐死的孩子,“你是扬州韦家戏班的孩子吗?”
“是吗?”
“是吗?”
是吗?是继承了哥哥的血脉,活下来的孩子吗?
小宝小心翼翼地点头,只见这位忽然间更显老迈的老太监泪流满面。
那皱皱的手,微颤颤的拥抱住自己,“是吗,是韦家的孩子--韦家的--。”
“您是我的叔公吗?韦家德字辈中唯一剩下的人--韦德海”小宝小小声地问道。
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她翻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却没有想到她一直要找寻的人居然被关在这里,世界上最铜墙铁壁的牢房。
“乖孩子,乖孩子--”韦德海只是不断地抚摸着小宝的头。“对不起,居然差点让韦家仅存的血脉断了。”
“公公?这孩子是您的亲戚。”那小太监好奇地问道。
“小桂子,这宫中规矩你可是知道的,话少说事多做。”韦德海低低地声音含着些许威压,那名为小桂子的小太监,一时就不说话了。乖乖的退到一边
“对了”小宝从与亲人相逢的喜悦中醒来--,急忙拉扯着韦德海的袖子,“叔公,茅大哥的伤势如何--,快去看看他吧。”
“你可是说那茅十八?”韦德海被小宝强拉起身,“他--。”
他习武近五十年,宫中已无人能敌,不说那些江湖高手,就是那大清第一勇士鳌拜也不见得能在自己手中讨得便宜。刚才那一掌茅十八恐无活命的机会了。
但是看着小宝无比着急的眼神,他又怎么能将这般残忍的话说出口,在他们祖孙两位相认之前,他便为了能让茅十八离开,拼尽全力。如若他知道了,又该如何伤心难过呢?
在宫中生活将近五十年,韦德海早认为自己已是铁石心肠,可是看着这个孩子急切的目光,他的心都难受起来,就好像是二十年前,他为了帮万岁爷办事回到扬州时悄悄回去的那一晚,哥哥从欣慰的目光,变得难过起来。他也跟着好难受。
他不想再看到那么难过的目光了--
“我们去看看吧。”韦德海叹了口气,拉起小宝的小手。
“公公--”小桂子不禁又出口唤道。“小的为您掌灯吧。”
“你不必跟来,早些回屋去睡吧。”韦德海摆摆手,打断了小桂子的心绪。
小宝回头瞧瞧看了那小桂子一眼,虽然他马上服从了叔公的话,但是本来一片老实的脸上,带着些许不甘。
也对,叔公抓茅大哥和自己进宫,本来就是想培养新的心腹,这会儿自己与叔公相认了,显然在信任程度上就完全不同,他显然已经不再是叔公的得力助手,所以才会露出那么妒忌的表情。
韦德海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间停住了脚步。小宝正疑惑他要做什么,他忽然一阵掌风过去,那站在厅中的小桂子,就被打退了好几步,口吐鲜血。
“你这狗崽子,不过几日居然敢生出嫉妒的情绪。既然这般不甘不愿,将来也是个投敌的料,不如现在就料理了你。”
小桂子挣扎了几下,就咽气了。本来还是好好的一个孩子--
小宝本是在想着,韦德海抚摸着小宝的小脑袋,“觉得叔公残忍吗?他今日会不甘心,明日就会想尽办法去除掉你,如若不行,他就会到别的大人手下,要是不知道那个重要的秘密就好了,但是因为老眼昏花,身边办事的这个小兔崽子多少有些参与,去了别家,长久以来的筹划也就坏了事。”
“小宝晓得。”小宝不再对韦德海的做法再做出什么评价。她明白虽然这位年迈的老太监是除了母亲之外,这个世界上她最最亲近的人,但是他--更是个太监,在这深宫大院里挣扎数十年的太监。
“走吧,我们去瞧瞧茅十八。”韦德海转移小宝的注意力,不想小宝为这件事情再做些想法。
是了,小宝忆起这最重要的事,也就顾不上了,毕竟她也不是什么悲悯苍生的人物。
小宝急急就跑了出去,早一分时间,茅十八获救的可能就多一份,而且这里是紫禁城里啊,那些巡视的侍卫多如牛毛,不小心说不定就寻到这里来。
夜色昏暗,这禁锢着多少道森伟的宫墙的紫禁城,寂静的让黑夜显得格外冷漠,小宝在刚才那院落外找了不知多久,就是没看到茅十八。
这里有血迹,应该就在这附近啊!为什么就是不见茅大哥的身影,难道他真的被巡逻的侍卫抓走了。
“这院落,只有三更和五更禁卫军才会经过,这会儿是不大可能。”韦德海知道小宝的担忧,他也经常利用时间的空当,出去办事,这点事他很清楚。
“可是茅大哥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小宝紧张道,这会儿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韦德海也没想到,中了自己一掌的茅十八,居然没有一命呜呼。
不对,那一掌下去,分明感觉到茅十八胸口的肋骨断了好多根,要爬起来绝非易事。可是他到底上哪去了?明明生应见人,死应见尸。
可是--
本已浑浊不清的眼睛在昏黑的夜色了,根本瞧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倒是小宝突然问道,“叔公,会经过这路的车辆有哪些?”
“车辆?进出运载食材的车辆和运输废弃物品的车辆每日都会经过这。”
“大多是这个时辰进出的吗?”
“不是,那些车辆约莫也该是五更时分路经此处,怎么了?”
“那便不是了,这地上满是车轮印记,我本以为茅大哥大概是搭着这中间的某辆马车出去的。”小宝叹道,“不过由此可见,茅大哥的伤势不算太重。”
韦德海听了松了口气,为了小宝能不为茅十八的伤势自责,但随后又有怨言,“你在高兴什么?那个男人可是把你抛下来,一个人逃跑了。”
“茅大哥原来就与韦家非亲非故的,何须为一个相识不过三个月多的小混混出生入死,他能在我与娘亲遇到祸事之时,带我上京寻亲,已是仁至义尽,况且他功夫何等了得也一掌被打出去,屋内那个七八岁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活命呢。难道再次冲进去鲁莽送命才是英雄该做的。”小宝摇头,对于茅十八她没有半点怨恨,如若在最初他就能丢下自己离开更好。“我也需快些才好,要修书一封与娘亲讲明原委,不然依茅大哥的性子,怕是要到扬州娘的跟前以死谢罪。”
小宝淡淡地笑着,没有半分哀愁,印着昏暗的夜色,像是发光一般。朦胧如同月色。
韦德海叹了口气,颤巍巍的手轻轻地描绘着小宝小脸上的轮廓,“你还真像你爷爷,模样像,性子也像。别人对你三分好,你就定要回报三十分。”
“是吗?娘可没说我长得像爷爷。”小宝见韦德海转移话题,也就跟着把话题岔开。
“象呢,你娘出生时,你爷爷都四十好几了,当然没有年轻时出彩,要知道小时候我与你爷爷一道上街,身后就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夫人悄悄地盯着你爷爷看--,那个相貌就算是整个扬州城也找不出一两个。再到后来你爷爷在扬州戏唱出名后,那又是多少人在追捧。”
“听起来确实厉害,看来是貌若潘安。”小宝小小窃笑。
“你爷爷泉下有知,你这般夸他,想必会说你孝顺的,小马屁精。”韦德海没好气地拍拍小宝的小脑袋。
“咦?对了。你刚才说你与你娘是遇到了什么祸事?”韦德海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件事,要不是自家侄女遇上什么难事,绝对不会将小宝送到京城托孤。
“这个说来话长,也就是遇上了个断袖之癖的,本不是什么难拒绝的,但是好像很有权势的模样,不好得罪,所以就托茅大哥带我上京。”一想到那个有恋童癖的男人,小宝不禁面露怨怼。
要不是因为那个白痴--,变态--,现在她还在扬州逍遥自在。
这本是完美无缺的说辞,但是还是让韦德海看出了。
“看你说的含含混混,休要瞒我,一个女孩子家怎的就惹上个好那一口的。”韦德海自是不信,“再说,我刚才就想说来着,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你娘就没说你吗?再说你爷爷会同意?”
小宝叹道,看来还是瞒不住了,她本不想让叔公难过的。
“咦?等等。”小宝捧着自己的小脸,“叔公你看出我是女孩子?”
“你以为我是谁啊?韦家的戏子只要一站在台前,就可以从容镇静的演绎任何人,但就算是可以拥有一千张不同的面具,也对亲人毫无作用,因为只要是戏子所爱的人,在面具上就会演出真正的情,那张面具也就破裂了。”韦德海的话让小宝明白,他--的确是韦家的戏子。
“只要你对那个龙阳癖表明身份,他自然会放过你啊--。怎会要逃走呢。”
韦德海实在不解,简单的事情为何要弄得如此慌张?莫非--
“莫非--韦家出了什么祸事吗?”想想也对,家中女儿出事,爹爹兄长怎有可能不出手相助,定时家中已无救助之力,才会将希望托给茅十八这个江湖汉子。
小宝长长的叹口气,知道韦德海心中已经猜中十之八九,也就不再做隐瞒。
“这其中有些缘故,听小宝为叔公细细道来。”
“叔公早年不是被爷爷托付给一个扬州的大戏班,希望叔公能学到更多本领,以光大韦家门楣。”
“是啊,后来那个戏班出了名气,被邀请入京,我就想也随了去。不想那班主因为好赌,没过两年,居然将戏班就那样败落了。我本以为,辞去学徒身份,重回韦家戏班就是了,不想那没心肝的班主居然将我卖了,且是卖给了宫里,害我从此得了这么不能见人的身份。”
“爷爷见叔公很久没托人捎信回来也就托人上京去看望,不想那班主居然说叔公自己受不了苦跑了,爷爷心中以为是给了叔公太多压力,你年纪小小也吃不了那么多苦,见许久找不到人,也不见回来。一下子就病倒了。”
“我在宫中本以为永不能得见家人,幸而因皇上恩典,重用与我。那次我奉命到江南办事,就忍不住回家去看望你爷爷。”
“十几年没有音讯,叔公居然回来了,爷爷很高兴,可是第二日居然不告而别,爷爷也就那样又病下去,没过第二年春分就走了。”
“你爷爷没问我去了哪里,只是我回来他就高兴啊--,直说回来就好,希望我就在家中住下,不要再离开了。我本是奉了皇命的,且说太监都是死在宫里的,怎可放人离开,我就犹豫着该如何跟你爷爷说, 自然我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犯了对不起祖宗的事。但就那点犹豫,就让你爷爷看出来了。你爷爷什么也没说,就那样会房里哭了一夜。我也不知该如何,就趁夜离开了。”
“后来大伯接了韦家戏班的担子,虽是年轻,但没多久也在扬州出了名,家中生计也好了起来,再加上二伯也在戏班帮起忙,一家子好像也就多了很多好事。二伯三伯都娶了亲,四姑姑也有人相看,不久就要嫁出去了,我娘和六叔叔虽然年纪小,但是不像之前那般体弱,大家以为,韦家就会这样好起来了,但是--”
“但是什么?”韦德海性急地问道。
“大伯在去知府家唱戏之时,和知府家的小姐相恋,自然是说亲不成,但是那知府大人竟只因怒气,就把没犯任何法的大伯活活打死。二伯愤愤不平,想要上京城去告状,怎知在半路上就被无缘故的杀死了,也不知是那知府所为,还是山路上的强盗。二婶婶才过门不久,想到要为二伯守寡多少年,也就逃走了。三伯体弱多病,家中事情都由三婶婶做主,可那三婶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见三伯体弱,就与戏班中的戏子偷情,还将家财都偷与奸夫。被三伯发现之后,他苦苦哀求,三伯心软,也就饶过二人。可是那两个贱人不知道感恩,居然毒死了三伯伯,那两人霸了家财,竟还狠心将四姑姑和我娘卖入青楼,六叔叔也不知生死。四姑姑本是求将要加入的夫家可以相救,但那户人家没有半点回话,四姑姑在苦等三天以后,在被老鸨逼着接客之前,悬梁自尽了。娘当时还年幼,老鸨见容貌姣好,就做花魁养着,后来也真的在扬州出了名,有无数客人想要为娘亲赎身。可是娘一时瞎眼,就跟了哪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生下我。妓女生下的女儿天生就是妓女,娘怕将来我也与她一般,就从小将我扮成男儿,本来我们就这样过了,只要再过几年的,小宝在赌场所赚取的资本,由我的结拜哥们帮忙投资,就足够为娘亲赎身,如果没有那个人--”
韦德海听着小宝微微道叙这二十多年的事,心中半是感伤半是感叹。“才二十年,韦家戏班就这般物是人非了--。这是造了什么孽,你爷爷他们哪个不是好人--怎会就这般--。”
话语未落,泪已满面。
“叔公别难过了--,爷爷他们泉下有知,知道我找到叔公,一定会很欣慰的。”小宝安慰着,虽说如此,但是她何尝不是一脸难过呢。
“那狠毒的妇人,你与我说说,她现在何处,虽然太监是没什么身份,但是还是有些人欠我恩情,且告诉我,我派人去除了她们,以慰我韦家一家在天之灵。”
“那奸夫淫妇,茅大哥早为娘亲收拾了,就是那狗官不知道那上任,竟是打听不到。”
“是吗?那你娘那边,不知要如何赎身,这些年宫中也有赏我些值钱的东西,咱们快些把你娘赎出来吧,那地方一日也不好过啊--。”
“后来在京,小宝是有见到那个娈童癖的,似乎已经为母亲赎身了,就是不知道母亲是不是还在扬州。我先托扬州相识之人打听一番,再做想法吧。”
“那就好了--,明个我就托个人捎封信会扬州。你说你在这京城见过那个人--,他可有为难你?”
“有茅大哥在身边,况且他也不算坏,还帮过小宝一点忙。”
“即是通情达理之人,你只要告诉他一声你的身份,他自不会为难于你,你一个女孩子家,在这宫中多是不安全。等你娘亲的信儿有了,你便出宫吧。”
“已经是告诉--他了--但是--”小宝有些无奈地道。虽然出宫后,她也是有办法将那日的约定赖掉,但是一想那家伙以后会一直黏答答地呆在自己身边,就不大想出宫。
“是女孩也要你--?”韦德海有些哭笑不得,看来韦家总是因为一张脸引来狂蜂浪蝶。“可你总不能不出宫吧。”
“娘本来就是希望小宝陪着叔公,伴叔公终老的,而且叔公你身体也不好,之前还打死了那个小桂子,身边没人照料。小宝怎能放心。叔公不是说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么,小宝帮你--”
小宝一心想赖在韦德海身边,缠着韦德海的手臂,不断撒娇。
“那好吧,但是只在你娘传信过来之前,要不要留在宫里,还要看你娘的决定。”韦德海只好做出决定。不过他想自己的侄女总不会同意这么荒谬的意见,想让小宝乖乖出宫。
小宝知道自家叔公的心思,但是姜是老的辣,小辣椒也一样够味道,到时是她来劝服娘亲的,娘亲的答案也未必会是不同意啊。
于是小宝便满口应下了。
“那这几日你就借小桂子的身份在宫里活动,但是要小心谨慎,不得有半点差尺,这可是宫里,不留神就脑袋落地的地方。知道吗?”
“恩--,小宝会小心的。”小宝应道。
“恩?谁会小心?”韦德海的声音扬起。
“啊忘了,嘿嘿--小桂子会小心的。”
这是扬州小混混韦小宝来到紫禁城的第一天,未来的生活又会起怎样的风波,现在她都完全不得而知。
搀着韦德海缓缓回到刚才院落的小宝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东边一线开始泛白,隐隐约约的橘红色为森严的宫墙染上了一丝暖色。
这是皇帝老儿住的地方啊--
小宝在心中有着莫名的雀跃,带着孩子特有的好奇心,不住地打量着四周。
真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