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四放下筷子,自己斟上酒。“我说过,你刚好是我喜欢的类型。那天的事……”
“那天你说你喝了不少酒,而我刚好是你喜欢的类型。”芷钰打断他,嘲讽的笑笑,“我接受了一个深刻的教训。”
陆四饮下一口酒,淡淡的说:“区区一个吻,姑娘何必这么较真。”
区区一个吻?芷钰心中痛骂这流氓:“我较真?!你这种花花公子是不是没见过良家妇女啊?我和你认识的那些女孩不一样!”
陆四看她走神,忍不住逗她。“你看不起我认识的那些女孩?”
“没有……”她其实更喜欢那些作风大胆,肆意洒脱的女子。只是她从小就在大宅里生活,是非对错,她只能按规矩来,即便她对方涓的好有所抗拒,还是装作懂礼知仪的闺中小姐,成全父亲的愿望。总之,她虽然不确定自己的心更偏向哪里,她也相信父亲的安排一定是为她好的。
“这世上有两大绳索,捆绑这你这样的……女子。”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对芷钰的反感有些无奈。拿起酒壶打算再倒上一杯,却被芷钰阻止:“我可不想你今日再喝多了酒,调戏别的良家女子。”
他顺从,接着道:“知道是什么吗?世俗的规矩和偏见,良家不良家有那么重要吗?人活着可怜……活在旁人眼中更可怜。小丫头,你真是……可怜啊可怜……”
“你胡说什么!”芷钰反感他像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更有些讨厌懂事的自己,她对未来其实很迷茫。
陆四看她着急,妄加推测:“你真的喜欢刚才那个‘断臂侠’吗?你在他怀里躲着的时候我都看到了,身体那么僵硬……你不难受吗?所以我说你可怜……这一点都没错。”他拿眼斜瞅着她,看她茫然,心里有丝得意。他终于知道三哥为什么有那么多红颜知己了,笨脑子的女人,光是看都觉得有意思。
“我可怜,关你什么事!”她算是承认了。
“我对你有意思,你看不出来吗?”陆四流氓一样的作态,连他自己都不太习惯。可他觉得有趣,就是硬装着,看她会如何应对。
她竟把他的一句玩笑话当真,紧张起来了,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已经要嫁人了。你……你还是不要……嗯……总之我注定是不可能再喜欢别人的。”
一阵风吹过,大雨又不适时的从天际泼下来,打在屋檐、打在水面、打在花叶上,发出不同的声音,哗哗啦啦的,并不是那么好听。陆四静静听着,这个传闻中贪心迷糊的女孩,结结巴巴的跟他细述着她的处境。可是……陆四步步紧逼:“你又这么确定,你要嫁的人,就是你注定的那个人?”
他从桌上拿起放在上面的玉佩,那是方涓临走前托他送给芷钰的,他当成自己的东西一样晃着给她看,接着扔进水里:“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块血玉,品相玉质都是上乘。我一直随身戴着,母亲也说它注定与我相配,只能挂在我身上。可就在刚才,我无比珍惜的它被丢进了水里。你说这世事无常,又岂是‘注定’二字可以言说的?”
她不满的瞪他,又注视着方才血玉入水留下的圈圈水文。轻声坚决的问:“我若证明这玉的‘注定’,你会不会相信我所说的,不会轻易改变。毕竟,我的人生,并不需要过多的修改。”她可能会羡慕肆意洒脱的人,但不会学着肆意。那对她而言,是不应该有的冒险。
静默之后,他没给她答案。芷钰却已脱了鞋袜,跳入水中。陆四终于变了脸色,站起身焦急的看着水中的影子钻来钻去,又不停的冒出头来换气。一直一直,疲惫不堪也不愿轻易言弃。再也看不下去,他才冷冷出声:“那玉我本就不打算再要,你若非得这般固执,就当做它注定沉入这水中罢。”
湿漉漉的小脑袋从水里冒出来,水珠顺着头发从她脸上滑下来,她却只顾着说话,嘟着嘴似乎还带着两分怒意:“人生难得有可贵的东西,即便不是注定,又怎能轻易舍弃掉?”
他有一时晃神,想笑却怎么也调动不了脸上的肌肉。就那么看着她,站在岸上等她筋疲力竭才命人把水中的她拉上岸。吩咐侍从把她送到可以避雨的地方。他说:“短期内,我不会再见你。”本是想令她放心,在她听起来却是缓刑。注定,或许只能形容从前的结局。
不过须臾,亭外的长廊上,除去尽忠值守的守卫,只剩下陆四一人。茫茫大雨中,两个年幼的白衫姑娘从他身边走过,其中一个犹犹豫豫又折了回来,垫着小脚尖为他高举着花伞挡雨,青涩的声音自她口传出,清脆干净:“下雨了,哥哥再淋下去会生病的。”
他本不打算理她,低头却看到小姑娘被胎记覆盖了一半的脸,想起什么似得望了望两个女孩前往的方向,皱眉问道:“那个方向是微雨楼?”
女孩点头,笑眯眯的回道:“嗯,姐姐说见了那位大人,以后就不用待在这里了。”
他并不关心别人的人生,得到答案,陆四把她的伞推到一边,看着远处等待小女孩的姐姐,轻声道:“你去吧。”那位大人,既然可以左右你的人生,便是你的运气。他想了想又叫住女孩说:“见到他,麻烦帮我带句话……还是算了。你姐姐似乎等你很久了。”
“啊对!你快到檐下躲着吧,最好换上干净的衣服,刚刚那位姐姐一定不是故意惹你不快的,我要先走了。”她眨着眼睛友善的向他行了一礼才去追前边的大姑娘。
陆四愣愣看向早已平静的水面,终于笑出来。“她就是故意的。”他自语。
芷钰回府,方涓已经在出塞的路上。原本说要签订和平条约的北晓劫走了东北守卫军的军饷,方涓接到彻查此事的命令,顺便还要押送新筹集的粮草到北方。
芷钰一直在发呆,听到消息只是点头,坐在桌前吃了一大口糕点:“皇上不是准他休息半年,再安排他的职务吗?还说忙完这一次要留他在津……”想了想觉得不对,“押送粮草!要再打仗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芷钰还是走神,得出结论:“还是说要打仗啊!”
“国之安危,在兵。故讲武练兵,实先务也。”
“啊……哦。所以说……他要讲武练兵,其他的事就没没时间忙了……”她还在想着“注定”不一定是“注定”的事。
“其他的事?”袁志河不解。
芷钰探头故作深思的,想了一会才坚定的说:“我想在他回来之前把成亲要准备的事都准备好,父亲。方涓那边李伯父会很愿意帮忙打点的,你最好先去和他聊聊。我想快些嫁人……”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为了肆意生活而放弃眼前的美好姻缘,她竟觉得前半生都没有为自己而活,这总让她不安心。
“嫁人?”哪有姑娘自己先着急的?袁志河微微有些犹豫:“虽是我定下的亲事,还是想问问你的意见。芷钰,方涓是个好男人,但他也是位武将,不能时时陪在你身边,这样你还是愿意嫁给他吗?”
芷钰不明白父亲自己看好的姻缘,怎么会突然转变态度,有些疑惑:“嗯?”
“你大哥还未娶亲,你若不愿,拖一拖还是可以的。父亲希望你这一生都不要后悔。”特别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方涓虽然没有到功高震主的程度,但他的性格已经让朝中很多大臣、甚至是皇上,都对他有些不满。他自认当时这门亲事答应的太仓促。
芷钰点头,她明白父亲的意思。又转移话题交代道:“芷瑶去齐师傅那里学厨艺,今天晚上不回来了,我已嘱咐阿芙好生看着她,明天让大哥接她回来。”
“那丫头,见你好说话,有事总瞒着我,你也不要太纵容她了。”
“是。”芷钰乖巧点头,“我去找大哥。天气太热,请他道冰窖凿些冰去去暑气。”
轻快的步子走过长廊便慢了下来,芷钰回头看了看尽头没有袁志河的身影才呼气靠在柱子上,娇小的身影怅然又无力。他的意思很委婉,芷钰感觉的到他的犹豫,一个原本急着嫁女儿的父亲不应该说什么拖一拖这种话,而他从前也不曾问过她的意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方涓在父亲心中降低了档次。可是,如果父亲也跟着她一样犹豫,恐怕会生出变数吧。其实方涓是个不错的男人,他温柔有礼貌,真诚又细心……袁芷钰啊袁芷钰,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拖着沉甸甸的心事,芷钰磨磨蹭蹭找到袁芷浒。袁芷浒玄衣束发,正在练剑,犹一抹墨色在偌大的空房间之中飞舞。窗前的一张桌子和两把座椅静默的似悠然的看客,芷钰站在窗前等他停歇,身后是小片栀子花,纯白与翠绿相应,她一身白衣停在那里,像极了丛中的一朵。
“丫头。”袁芷浒终于停下,“终于舍得来看兄长了,见你一面那么不易,那么快就嫁人,为兄实在难舍。”
“大哥和父亲说了同样的话。”芷钰摇步走到他面前,手扶到兄长的手臂,旁敲侧推:“最近……有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她其实是想问方涓的消息,他匆匆离去,父亲的态度也显得古怪,这让她多少有些不安心。
袁芷钰请她进入房间,靠坐在桌子上递了杯凉茶给她:“嗷,什么算是不好的消息?西北战急,和亲的郡主中途逃婚,还是……方大将军去了东北?”
“大哥!你说的我都知道。”芷钰嫌弃的把凉茶推到一边,笑意盈盈,“我是说朝廷上的事,有没有大批官员被罢官免职的,或是一点小事就满门抄斩的?就是令人达到怒发冲冠那种事……”或是连累的范围比较广泛,她总觉得父亲一定是受到了刺激。
袁芷浒一口凉茶喷了出来,笑意却缓缓凝在嘴角:“别瞎猜。”
“理论上讲,父亲应该受了刺激,对朝堂灰心才会说那样的话。我怎么想都觉得他是对人生的心灰意冷了。他竟然还问我的意思……”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芷钰,朝廷上的事,你一个姑娘家不用知道。”
芷钰眨眨眼,猛的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真的有事发生?牵连范围广不广?”
袁芷浒囊了囊鼻子,想了好一会才吐出字来:“戴家戴大人……因为一块印章被抄家灭门。”
芷钰愣了一愣,戴家和袁家关系很近,芷钰小时候经常去他们家玩。她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猜测竟,结巴道:“怎……怎么可能……”
雨打芭蕉的声音啪嗒啪嗒的敲击在心上,恍惚而不真实。芷钰缓缓想起常与妹妹一道习字念书的文静女孩戴晴妍,大方得体,温婉有礼。芷瑶与她有些相像,所以总与她玩在一起,关系颇好。
“听说是私藏禁物,意图谋反。”近几年都是因谋反灭门,熟知这样低迷昏暗的时局,谋反的尽是安然度日上层人士。袁芷浒看向芷钰,似真似假的说:“有时候我也在想,干脆我也反了算了。可是父亲顽固,我没把握你们都不受伤害。芷钰,练剑的时候我还在想要不要义气一把去截个狱,可我一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其实什么都不能做。”
芷钰眨眨眼睛:“哥哥喜欢那戴姑娘?”
袁芷浒摇头:“算不上喜欢,只是可惜了她。”从小知书达理,恪守本分,下场却凄惨。他站起来捏捏芷钰的下巴,轻笑道:“感觉她更像瑶瑶的姐姐,你呀,就是长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