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的小上海穿着单薄的又短又小的学生装,冻得嘶嘶哈哈,浑身象筛糠一样。这里离威虎山不远,面对着群山,刺骨的西北风,小上海常常会象舞台上的杨子荣那样抖擞精神,昂起他年轻的头,在众人面前亮个相,喊两嗓子,唱两句。天冷了,刮起了大烟泡儿,小上海不听邪,依然我行我素,不肯象别人那样把狗皮帽子耳朵放下来在下巴颏下面系上,还要象样板戏中打虎英雄那样把帽子的两个耳朵反系到脑后,让皮毛潇洒地露在外面。
风雪中,高逸民顺着冰封的乡道一路走来,眉毛上、帽子耳朵上挂满了白霜。鞋、裤脚和军大衣上也都沾满了冰雪。
高逸民瞅瞅小上海,走过去,对他说“在我们这疙瘩儿这样戴帽子可不行,这不是剧院,会冻掉耳朵的。”
小上海笑笑,不予理睬。他头一次领教北方的严冬,还不知道它的厉害。但是,嗷嗷叫的西北风还是逼得他不住地跺着脚,使劲地往高了蹦,也许他觉得这样就可以战胜严寒吧。
燕红柳、方可欣把捞到山下的柞树棵子绑到小爬犁上,再在雪地上往知青点捞。
方可欣“燕姐,你要请假就得勤往队里跑着点。回去你就去找队长。要不,他们才不会给你假。”
燕红柳“昨天我还找队长去了。他说请假的人多,不光我一个人,得一块研究。要我妈的病历,还得有那面的证明。”
“这没问题,高逸民的父亲又官复原职了。让他跟他父亲说一声不就得了吗。”
燕红柳没有吱声。
“上次回家碰上高逸民了,他说没有跟咱们一块上这里来插队,心里可不痛快了。你走的时候咋不告诉他一声呢?”
燕红柳“这儿还是个什么好地方咋的,有啥想头。我也是临时决定的。我妈身体不好,不想下。后耒,觉得这个地方离家近,还是下了。走的挺突然,乱糟糟的,上哪儿找他去,连自已的事都顾不过来,哪还有闲心管别人。”
方可欣“高逸民说他在那边住在队长家,队长的姑娘老缠着他,可他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在那面实在呆不下去了。他说给你写过信,让你跟队里说说,把他转到咱们队来。他说过来以后一定好好干,保证不给队里添一点麻烦,也绝不会给你丢脸。反正队里也不会同意。你就给他问问,他就怪不着你了。”
“他这是怎么的了?这块还赶不上他那边,有什么想头?再说……”燕红柳很不高兴地说,没等她说完,在冰湖上放柴的男知青的小爬犁从后面就飞快地撵了上来。一个知青坐在爬犁上抱着用围巾裹住半拉脸的佟福才向方可欣喊“还有紫药水吗?”
“别管脸了,赶紧上卫生院吧,他的腿肯定折了。”又有人说。
方可欣和燕红柳扔下爬犁,向他们跑去,想过去看看,没等跑到跟前,爬犁就停下来,佟福才从知青的怀里挣脱出来。和大家争讲一通,人们便跟着他一瘸一拐地向知青点走去。
方可欣“看,高逸民来了。”
燕红柳也看见他跟知青在院子里吃冰棍。
“他一定是找你来了。”
燕红柳“别来找我,我可没那个能耐。妈妈病了,假都请不下来,自己都顾不了自己,那还能管得了别人的事。再说,现在大家都想返城,他可倒好,还想转队,他还想在这里干一辈子呀?我可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方可欣“他也不是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就是想离你近一点,跟你好,你还看不出来吗?”
燕红柳“我可没想过。”
知青点的院子里,一个知青给大家分冰棍“今天,冰湖沟的老乡来犒劳咱们,大伙都别客气。”
十二岁的女孩吴丽雅站在她的冰棍箱前看着知青们吃冰棍。
燕红柳卸下柴火,绕到柴火堆另一面回了屋,她不想碰到高逸民。
躺在压得厚厚的棉被下面的白雪,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她冰清玉洁,一尘不染,在知青点要做到这点并非易事。但是,她绝不求其次,为了干净她宁肯睡在靠山墙始终不热的炕稍,把泥墙用纸糊得严严实实的,一边挨着清清爽爽的燕红柳。
燕红柳看到白雪枕边碗里的水结了冰,知道她没有吃药,就拿起暖瓶去灶房。方可心正在灶坑前点火。柴火太湿,好半天也点不着,一个劲儿地往外倒烟。燕红柳蹲下时,烟小了,灶坑里也有了点亮。不料,随后“轰”地一声,冷风热烟从灶门口里一下子窜了出耒,放枪一样。燕红柳忙把方可心拉开。可是,她的刘海还是被燎焦了,两眼也呛得流出泪水。
昏昏沉沉的白雪爬起来穿衣服,可是,压在脚底下的棉裤怎么也拽不过来。原来棉裤和后墙角冻在一块了。燕红柳为了请假又上队里找队长去了,只剩下方可欣一个人,她也拽不下来。最后找个斧头才算把白雪的裤腿砍下来。可是,带着冰茬儿冻得硬帮帮的裤腿根本伸不进腿去,没裤子可穿,白雪的泪水禁不住哗哗地落了下来。
撒到锅里的青菜叶子,搅和成褐绿色的面糊粥。
周少之和他的三个小子在炕上围着饭桌,捧着粥碗稀哩呼噜地大口喝着,咯嘣咯嘣地嚼着萝卜咸菜。
妈妈上桌的时候,锅里巳经见底,翠花只盛了半碗粥。周少之把他的粥往翠花的碗里倒,翠花不让。
周少之“别弄撒了。”
翠花有了-碗粥。看到最小的小子望着她的目光,又给他倒了一半,才把剩下的半碗粥慢慢地喝下去。
翠花在外屋刷碗,刷前,每个碗都要舔得干干净净地再刷,没有注意到孩子们站在她身后瞪着大眼睛看着她的不解的目光。
燕红柳从队上回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白雪和方可欣正在炕上抱头痛哭。方可欣哭得乌气麻黑的脸上泪痕纵横。
“给假了?”白雪强忍着满腔的悲痛问道。
燕红柳“没有。队长不在,让明天去……”
“找书记去。妈妈要手术了,燕姐要见不到妈妈了……”说着白雪抱住燕红柳又哭开了。
“明天就走……给不给假都走……一定的……”燕红柳说,哽咽着,眼泪也从脸蛋上滚了下来。
高逸民走进女寝,看到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的三个人,立刻僵在那里。
乱哄哄的打谷场上挤满了拿着口袋围在那里等着分粮的妇女、孩子和老人。望着扬到半空中随风飘去的稻屑瘪谷中落下的不多的籽粒,人们的脸上没有一丝收获的喜悦。
脱粒机突然没了声音。柳秋月和翠花扑拉掉头巾上的稻屑,从脱粒机上走下来。
队长“粮今个不分了,大家都回去吧。天挺冷的,别在这儿等了。”
“让来又不分了,这不是放屁吗?”
队长“乡里不让分,过两天再说吧。”
“又扯什么马卵子?锅都揭不开了,还想让谁饿死呀?”
队长“周少之,晚上你看场。”
周少之“我不看。”
“怎么的?”
周少之“有事。”
队长“不行,有事也不行。”
周少之“让我看丢了别找我。要不我就不看,爱谁看谁看。”
“你敢?队长说话不好使怎么的?想造反吗?”身材魁梧高大的高乡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打谷场上,他的大嗓门儿让整个场院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说话不给话做主,为什么不分了?”有人小声嘀咕。
高乡长“不分就是不分,问什么?谁大谁小不知道吗?谁不看场院,稻子今黑少了就扣他的口粮。我说了就算,还有没有点王法了。都站在这儿瞅啥?快干活吧,人哪?怎么都没影儿了?”
“回家去了吧。”
高乡长“回家干什么?”
“上茅房。”
高乡长“上茅房还非得回家呀?都搞些什么名堂?”
“你以为都象你,不用蹲下,哪儿都行啊。”
“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
在家里,翠花从打场穿的破大衣的兜里、破口子里往簸箕里掏稻粒子,最后,掏出裤布抖落。那是个超长、特制的大兜。
翠花又回到打谷场,队长不用好眼睛瞅她。可是,除了金灿灿的稻粒子,她的眼睛好象什么都看不见。
高乡长“你这个队长怎么当的,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呢?现在,大家都听清了,以后再来打场,谁也不行穿破衣裳。”
“不穿破衣裳穿啥?”
“想穿新的,谁给拿钱呀。”
“少废话!回去让老娘们儿把衣裳上的破口子、破兜拿针线都给我缝上。谁要是不缝,让我翻出稻子来,别说我游他大街,不开面。”
乡长立瞪起眼珠子,抓过一把洋叉就从人们的头顶上撇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