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春。
平城。
陆大爷死了。他带着一世才情与智谋走了。陆家由于他的死,也走向衰亡。春草萋萋,也许只有门楼上的草才记得其昔日的辉煌。
景耀、景雨回国奔丧。凤华、龙华、物华、雯华姐妹回到陆园。
六爷、龙家男女及各家亲属都齐聚陆园。这是陆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人聚得最多的时候。“我姐姐还在不知道在哪里?这可怎么办?”景雨焦急地问景涛。“你最好向全大报纸发讣告,也许四华看见了,会回来的。”景涛说。
景雨果然听景涛的。景华回来了,不过是带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小男孩。沈凤城、龙剑鸣见了景华十分惊异。景华穿着一件长旗袍外罩黑色流苏披风,下穿一双黑色尖顶的高跟鞋。昔年的长发已变成齐耳的短发,烫成小波浪,俨然如明星一般,十分摩登。耳朵上带着大耳环,脖子带着一串珍珠项链,手上带着一副翡翠镯子,玉色极佳。她身边的小男孩长得粉嘟嘟的,象个女孩子,要不是穿着西式礼服,人们都会认为他是个女孩子。他的小手拉着景华和韩妈。
“这是谁的孩子?”龙剑鸣和沈凤城异口同声地问她。
景华淡然一笑:“自然是我的孩子。”
“他的爹呢?”
“自然与你们无关。”
龙华远远地看见那孩子,就跑过来拉住他看。
“凤城,天呐,长得真象凤城。这不会是凤城的孩子吧。”
因为大家都知龙华精神不太正常,也未多想她的话。凤城拉过龙华:“别闹了,小心吓着孩子!”“孩子,凤城那是我们的孩子。”
景华不悦,拉孩子就要走。龙剑鸣看着小孩,“他不会是私生子吧。”
“是不是私生子,自与你无关。龙表弟,这是陆家的家事。”景耀冷着脸。“我爹死后最大心愿是侄儿男女都能在灵前哭他。只要她姓陆,她就是我们的亲人。在陆家,你们是亵渎不得我们陆家人的。”
陆景华心一热。
“四华,为我爹上香吧。”
陆景华跟着景耀上了灵堂,上完香。景耀说:“趁他老人家还没走远。你看看他吧。他这一辈子看侄女和亲生女儿一样的,我姐姐说他死前很想见你。这也算是相见,圆他老人家的梦吧。”
景耀开棺,景华见大爷和睡着一样,面目慈祥。他穿着朝服,身边带几样他生前常用的东西。有酒杯、有鼻烟壶、有毛笔。陪葬的竞无金银之物,不禁愕然:“大伯就走得这么寒素,棺内连象样的东西也没有。就是陆园败了,也何致于此。”
景耀说:“四华,我爹这一辈子要强,为陆家也是尽了心力。可惜陆家不是他一个人能救得的。他终连自已也救不了。死时连自己该带的也未带走。陆家真是家门不幸。父亲活的时候,我就劝他想开些,不行就我去美国。他是放不下这些人,这个家,才落得如此田地。”
景华见景耀落泪,眼睛也红了。
景耀在她记忆里永远是神情冷漠的大哥,和他们并无交集,像是庙里的神,距离遥远,从无人间之情。而今,她看见他的泪,也看到了他的悲怒。他穿着孝服,第一次象平城人一样。“哥,事以如此,大伯也是超脱了。”
景华不问陆家人,也知道大爷之死是陆园之殇,大爷的死一定是祸起萧墙。
“其实,我是不必叫你知道的。你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对于你,离平城,离陆家越远才是福气。可是我还得叫你,因为血浓于水,无论如何,你姓陆,这是没法改变的事实。”
景耀看着景华。
“这是命里逃不掉的。哥。陆家人哪一个不是生在泥沼里,能出来不易。对你,对出嫁的姐姐们,对小雨和我都是一样。可是命要弄人。哥,我只问你一句。你要怎么办?”
“多花些钱,让我爹走得体面些。”
“可是陪葬的?”
“我姐姐说我爹死时只说一句话,那就是到死时方知死时两手空空,人间本如梦。万世纵如一场空。他想带走的没带,不愿带走的也就别勉强了。我是一个不孝子,从未陪过他,顺过他,还事事忤逆他,让他晚年寂寞。现在想来,全然无用。我为他送终,也就算是一种悔过吧。”
景耀说罢,眼睛又红了。
景耀及陆家人拿钱大办,准备花销大洋两万元,预开吊40天。那白事场面隆重非凡,甚是铺张。出殡的总管是本族当家陆启,陆巨等人为副总管。陆园搭灵棚两座,西院停放灵柩,东院象征性地停放二个老婆的小棺材,东院和尚,西院道士,僧道对弹,细吹八打,诵经念佛,超度亡灵。全院点起当时刚时兴的七八盏大汽灯,照得满院通亮,彻夜通明。请阴阳看功夫,选定清明节下葬。出殡前40天便出贴开吊。为迎送吊唁宾客,特从龙城附近请来厨师百人,杀猪200头,吃饭一色用豆青盘碗,全是从天津运来,在龙城还设有专司买猪、鸡、蔬菜及调料的采购点,保障供应,县衙官吏前来吊唁,东家以高等重礼“大开销”。二爷的隆兴昌各地领东掌柜回来吊唁,陆园客房住不下,只好在附近邻居号家安排。当时平城陆家巷如同过庙会一样,招来不少亲友看客,有的在50里外还骑着毛驴专程来看发丧。多半个城的人不用支锅做饭,只要有一份纸,便发给孝衫一件,穿上孝服者都可以在陆家吃饭。陆家开的是流水席,从早到晚随时吃喝。专门摘葱剥蒜的就有五六个人。
陆大爷清明出殡之时,打对鼓,立金银大汉,和尚道士吹奏念经,吹鼓手乐队开道,金山银山,童男童女,打道鬼、绕棺、路祭各样仪式俱全,百十面挽幛前后呼应,送葬队伍从天河沿沟下去,从东阁进街,沿平城长街到西阁外,折回主坟,前面的人已到了坟地,陆家院停放的灵柩却还没能起程。看热闹的人数不清有多少,其道场之盛,轰动了州城,此可谓陆园最后一次炫耀。
景华和她孩子在送殡人群中走着,当她看到大爷的棺材埋入黄土,放声大哭。哭了很久,也未站起。哭声当时大作,可当时又有几滴是和景华落得一样悲痛的眼泪,那不过是做戏罢了。
残阳如血。桃花正开。她的生日却是大爷的忌日,她不得不悲。
想陆大爷躺在高高的山峦之巅,看着他一生所守望的陆园,又有何感呢?
丧事毕了,陆景耀请来了律师,对大家当众念了遗嘱。“予少年赴京,宦海浮沉,尚无伤心之念。到耄耋之年,却见陆氏子孙之种种不肖,切为心痛。怜之,悯之,且恨之。予未死,而家招内鬼,将翠微阁的余材搜刮殆尽,房契、金银、书面之物尽无,种种之事,令予死也无面见陆氏祖宗。今予死,家财已无,剩天津诸股及翠微阁,留吾儿耀处置。至陆氏诸家,必要分之,以墙筑而勉鸡鸣狗盗之祸。至于旧园,已令捐之,诸兄弟勿忘。”
陆家诸人一听都炸开了锅。
“当年大哥说陆园是不能分家,子孙要传承的。如今出尔反尔,是何意思?”二爷说。
“死者为大,二叔。我爹的意思,二叔应当明白。祖产要留给不肖子孙,最终不就是卖了。还是各自保全的好。”
“把园子捐了,这是什么意思?景耀,当年这祖产可不是你爹一人赎回的。”三爷也开了口。
“那当年三叔出了多少,我就退回多少,如何?”三爷听出景耀看不起他的意思,脸一红,想说什么也怕撕破脸面。
“我说小耀子,如果没了园子,没了公例,你让我们怎么活?”四爷也反对。
“四叔,这么多年多少人啃我爹,现在我爹死了,你们还想接着啃吗?”景耀依旧尖锐。
“就说你是大少爷,你也得明白当年你爷爷把家产一多半留给了你爹。陆园是他的吗,说捐就捐了。这样做伤人啊!”五爷也说话了。
“当年是怎么回事,五叔你也不明白吧。如果我爷爷有家产,怎么在大年夜死了。你们又怎么在平城过活?如果没有我爹,你们能住在这儿,这样地说我爹吗?”
六爷看着景耀动怒,说道:“耀儿,毕竟大家都姓陆,得留陆家生路。”
“生路,他们给我爹生路没有?我爹病重在龙城医院,有人就乘这机会把我爹的书画、积蓄、陆园的房契偷了,甚至连他的陪葬品都不放过。这不是假的吧,东西放在柜子暗隔里,钥匙在来福身上。东西怎么丢的,来福怎么死的,我想有人知道的,不是吗?有人说来福殉主,鬼相信。德全老婆要生了,来福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自杀?这是骗鬼的吗。什么百年诗礼之家,家里都出了贼了,还有什么诗礼?我爹就是活生生被他们气死的。他们怎么让我给他们生路!”
景耀这话闹得很多人恼了。
“景耀,要你爹活着,听着你这样说你的叔叔们,象什么话?什么贼不贼,捉贼捉赃,捉奸在床。没有证据的话,你不要这样血口喷人!”二爷骂着景耀。
“二哥,景耀是小辈儿,你不要和他见识,再说,大哥死了,他伤心难免的。”四爷说。
“老四,他伤心,我不伤心啊!他死的是爹,我死的是大哥。我伤心比他重得多。可是因为伤心就胡说。是,翠微阁失窃了,让大哥伤心。可是谁见过那个贼?除了来福,谁也不知道。也许是那个混小子呢。”
其亡忽焉平城的早春是那样寒冷,春寒料峭,人们尚且穿着冬衣。陆景华抱着铜盆,韩五爷听二爷指桑骂槐,暗指儿子盗窃,也坐不住了。“二哥,向衙门报案的时候,你怎么那么清楚地知道大哥丢了什么,连清单都明明白白的。说不定是奸守自盗!在陆家,除了你和死去的管家,谁知道大哥柜子里有暗隔?”
五爷说完,二爷恼羞成怒,和他掐了起来,混然忘了景耀。
景华和景雨看着他们反目,难过得走了出来。
“树倒猢狲散,千古不变的道理。”
“小雨,大伯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爹说翠微阁失窃,至于别的也不清楚。”
“那来福是怎么回事?”
“爹说来福知道是谁偷的,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说,后来被逼急了撞了墙。”
“我明白了,这也是因家财而出的事。”
“姐,”景雨低声说:“听说翠微阁藏着浮财,还没人发现。要不然景耀哥一说遗嘱他们的反应会这么大。”
“浮财?”
“姐姐你忘了这陆园以前是明朝的郡马府?有一次,我小时候听大伯说这府里藏着白银,但是没人知道在哪里。白家的人知道这事,就想让白家的姑娘和景耀哥结亲。当时大妈不同意才罢了。爹说那些东西有可能藏在园子里和翠微阁。”
景华点点头。
“我知道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咱们家不知哪里可能会有藏宝图。”
“姐,我也是这么想。不过,这些和咱们没关系。我想问你,姐,那孩子是你生的吗?”
“当然是。”
“那孩子爹呢?”
“雨儿,这是我唯一不能说的秘密。这孩子的身世我不能和任何人提,包括你和父亲。”
“那孩子没一个完整的家,行吗?你不想他一辈子过得受人指点吧。”
陆景华拍拍他的手:“小雨,我不想提这个。我只希望你记得你是孩子舅舅,其他不重要。至于他,也会象别的孩子一样长大。”
“孩子有个家才成,姐。”
“那得看我们娘们的缘分。但愿吧。”
------题外话------
偶扫了一天的雪,冷啊,给票票,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