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他抬起头,那灰眸里已然褪却了焦躁,盯视着我,脸上渐渐罩上寒光,泰然一笑,“乔将军病得蹊跷。女人,是你做的吧?”
我暗暗一赞,他竟是个不弱的对手,轻易看出了背后的真相,如此,再过一刻,山寨便会回复平静。淡定自若地对视他的双眼——矍铄、清澈、释然,还有——激赏。展眉一笑,不复扮那愁态,默然点头,转身走向那门边……屋外已是一月隆冬,白雪霭霭,厚厚的冰雪压住了梅枝,不自禁,踏雪而行,伸手拮住那梅枝,一弹,点点飞花簌簌抖落,露出那晶莹淡黄的玉瓣,即便冬雪压枝,我也会让你展颜……
正看得出神,身上突然一紧,一个灼热的身体贴上了我的后背,阳刚的气息冲入鼻端,只听他低低地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在金沙国未央宫的后庭里赏梅,那里的梅花……你一定会喜欢。”声音里竟带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期盼。
我微微一愣,他竟说“我们可以一起”?缓缓回身,抚着娇妍如花的面黡,苦苦一笑,“所以,你不惜给我服食‘绝色’,这样我就不得已要和你一起,天天等着你赐我解药?你真的会留住我的命吗?”服食了几日解药,腹中灼痛虽得压制,面皮却是夜夜刺痛,日益娇媚,不竟怀疑乔远山给我的不是解药。更不知慕容怎样,已有两日没有相见。
“你怕了么?你可知道,我和你一样,也被人喂了这毒物。”说完,他抓起我的手,抚上他俊毅的脸。
碰触上那面颊,发现竟如我的一般,灼热烫手,我倏的一惊,抽回了手,吃惊得张了张嘴,“怎么会?”
灰色的眸底染上了一抹悲悯,“这毒不会让人三月身死,中毒者,皆会转变容颜,男子俊美无韬,女子娇艳无匹,但是一生一世都受炽炎焚身之苦。除非……”
“除非什么?”我不觉抓住了他的手臂,再也压抑不住忐忑。
“除非,都中了此毒的两人,相爱相知,生生不离……”他嘴角擒上一缕温柔,目光复杂地望进我的眼底。
“那慕容中的是什么毒?”我失声问道。为什么慕容两日未来见我,难道乔远山给他的是……
“‘陋颜’!不过七日,就会容颜丑陋,面目溃烂,七窍流血而死。这本是金沙国‘羌氏一族’用来对付负心男子的至毒……乔远山是羌氏族人,最是知道,此毒在世上根本无药可解。”
我眼前一黑,蚀骨痛楚犹如潮水涌向四肢百骸,更有无数的声音如海啸般在耳边尖叫嘶喊,不是真的,皓月怎会舍我而去?他从未负心,我亦一心相报,我们何错之有,竟要受此荼毒?慕天的黑暗,席地的冰冷,心已坠入无边无涯的苦寒冰窟……再也支撑不了这副空空的躯壳,任由它颓然滑倒……
这副皮囊美么?镜里镜外,冷眼相睇,我早已不是我,连这副身子都是别人的,有什么好在意的?但是面皮的刺痛却时时提醒我,肌肤血脉里的浸毒,木然地看着镜中的灰发男子,含着浅笑,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发间,青丝软滑乖顺,静静地辫成了一个盘桓髻,最后,看见——白玉发簪,自高而下,斜斜地插入髻中……
朦胧泪眼,指腹小心地摸向那润玉,只觉指尖冰凉,物是人非了?在漫天飞雪的山上整整找寻了两日,不见慕容,难道他已到寨外?
定下心神,我抬头望向他,“走吧。找不到慕容,乔远山的毒也无人可解。”
他眸光一黯,点点头,牵过我的手,包裹进他的大掌中,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护着一个稀世的珍宝。没有推拒他,这一刻,我出奇的平静,只想走出这个篝寨。他的大掌厚实温暖,触到他的薄茧,感觉到细小的粗糙,微启翦羽,看到灰眸里纠缠着愁憷,眸光竟失了往日的霸气。
地上的早已不是初雪,踩踏过后,只有黑黑的残冰发出屑碎的碰脆,回望山林之中玄铁板墙围护的篝寨,这样的一道屏障,慕容你竟穿过了吗?今日便是七日之期,按抐下无边的痛楚,深深浅浅,马蹄没雪……
“就这儿吧。”来到山下的一处小店,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处可以让行客落脚。我把手从黎仲的掌中突然抽出,看到他眼里隐忍的失落,我详装不觉,飞身下马,抬脚跨过门槛。
“店家,可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公子经过?”我莫名地心慌。
回答我的是,店家漠然的摇头,只听他嘟哝道,“公子没见到,死人倒是有一个……”
脚步顷刻不稳,我下滑的身子,被身后的人接住,“他、在哪?在哪——”用我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声音,发了疯似的上前绞住掌柜的衣襟。
“已经被人收拾走了。姑娘,许只是个叫化子,不是你口中的公子!”掌柜的冷冷地撇开我的手。
“被人抬往哪去了?”灰眸里起了一丝波澜,声音冻得让人牙关战栗。
“是、是几个黑衣人,为首的身上有块玉牌,有个、有个‘蕊’字。”掌柜的哆哆嗦嗦地拼凑完说辞。
我一恸,“蕊”是慕容老夫人的闺命,那为首的应该就是夜风……难道我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到?“绝色”?“陋颜”?哈哈哈……我仰天长笑,一个是天姿国色,日啖灼痛,一个是容颜销毁,已步黄泉……为什么?为什么?
身后的人影一动,似乎想要扶我,想到他就是那害我和慕容生生分离的罪魁祸首,我恨恨地拂开他,只觉满身麻木,呆呆地向店外走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皓,你在哪?我只知要赶上载他的车撵……茫茫雪地,却不知身在何方,他在何方?
颈项后突如其来的一痛,一阵黑氲涌上脑海……
睁开双眼,对上满布红丝的灰眸,想起慕容,柔肠寸断,欲出声斥他,“你……”却发现自己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那灰眸里缓缓地流露出怜惜、歉疚、伤恸……我撇开脸,泪溢出了眼眶。
“我们以后一起……”他嘴唇噏动,早没了先前的残冷戾气,顾自擒了我的一手。
撕心的痛楚又被直直捅漏,几曾何时,我也对一个人说过,“我们在一起,好么?”
“我们以后都在一起”,可是这个人,却杳然彼岸,天人两隔。再也听不见他柔声轻唤一声“敷儿”,也听不见他在人前再称我为“内子”。“得妻如斯,我此生无悔”的情誓浮上脑际,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噗——”一口殷红瞬时浸染了锦被。
恍惚之间,看见了白云茶楼的后院,石阶上的白衣身影,清彦俊逸,嘴角微勾,不再以白绢遮目,双眸幻如黑琉璃,流溢出浓浓爱怜……
“皓——”低低的一唤,我沉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醒来,只觉身体沉重,胃内似翻江倒海,正欲作呕,瞥见身穿铁甲的人影,一闪而入……
“小雨,你好些了么?”沉稳的声音询问地关切。
我淡然地倚起身,瞌上眼睑。屋外脚步凌乱,似有无数的人在跑动。
“殿下,天宇的军队已到山下!”一个副将匆匆来报。
没想到沐贵妃这么快就有行动了,我睁眼瞟他,已经暴露了身份,他还将作怎样?
“待会别和我分开。”没有看到意料中的狼狈,却见他镇定地帮我披上衣物,微蹙双眉,半带恳求半带霸道,“让我抱你……”
被他一带,我已安安稳稳地窝进他怀里,偏过头,平淡地道,“这样抱着我,你待如何杀敌?”无关情意,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被他保护,更不想成为他身边的禁脔。前因后果,皆是因他而起。
他的眸光里忽然浮动起愉悦、兴奋、豪情,一扫先前的沉郁,“那你到时就看看我如何杀敌!”
黎仲一身浩气,又现出当日的天将之姿,我被他坐拥马前,铁壁之内是玄甲兵戈,日下栩栩泛着青光,一目了然,铁壁之外是锦衣铜盾,雪中簌簌前行……但是,锦衣之军一望不到尽头。
我转盼他飘动的灰发,洋溢光彩的灰眸,这样的人,终也有要面对的宿命。我心中忽然升起了不舍,看看四周誓死效忠的卫士,个个都是背井离乡,却守着一份执着……咬了咬唇,我声音干涩,一字一顿,“殿下,可否听我一言?”
他把俯视铜盾的目光收回,浅笑惑人,问道,“你不想我与他们正面相击?你可有退敌之计?”
我点点头,“正面相击,恐怕不敌。铁壁再硬,他们层层冲陷,亦不乏武艺高强之辈,终会寡不敌众。不如以一百兵散在寨中,鸣金呐喊,摇旗击鼓,诓敌以为我主力仍在寨中,另以一百人秉持良弓,激射敌众的腿胫,他们道我们在高处放箭,以上凌下,先创头面,必以铜盾遮蔽上身要害,不知断腿之忌。最后,剩下的将士,弃了盔甲,从三面山头轻装急行,乔装百姓,混充流民,四散分开,你只须与为首将领约好一安全地界,届时再聚拢便可。只是留下的两百人,最后只能一路血战,突出重围,否则无法生还……”
他棱角分明的眉深深凝住,手握剑柄,轻轻地一抖,嘹亮的嗓音忽然响起,“众将听令……”
还是来不及么?刚撤离不久,锦衣将士已在身后,影影绰绰,越逼越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地倒下,血漫无边际,染红了雪地,溅上了树桠,杀声如雷,撼天动地,震得我目眩。
回视黎仲亦是一身灰袍,斑斑血迹,我抱紧他的腰,贴着他的胸膛,只怕把持不住就会摔下马去……忽然,他的身形一顿,我抬首,一支羽箭已从背面插进了他左面的肩胛,他右手执剑,仍在不停地砍杀。可是,任再骁勇,也难敌潮水般涌上来的锦衣兵士……
疲累间,竟被逼到一处断崖,我滑下马,跌坐在地,看着黎仲在一群锦衣人影中厮杀,血滴飞溅,巍颤颤的站起身,抬眼处,明晃晃的刀,已经伸到了眼前,瘦削的白脸,光洁的下巴,只听他声声奸笑,尖细的嗓音刺痛耳膜,“主子吩咐了,定让我送你一程,请姑娘安安心心地去找你的慕容世子……”上穷碧落下黄泉,慕容已在奈何桥头等着我……嘴角勾起,“不劳公公了。”
垂眸浅笑,展臂纵身,轻纱白衫,一如残破蝶翼,翩然坠落……
半空中,忽然飞出一条白练,矫若灵蛇,掠走了下坠的白影。
“小雨——!”灰眸眼眦俱裂,狂戾暴起,挥剑屠敌,亦纵身崖下……崖上尸骨遍野,残骸狼藉,血流成河。
半山中的溶洞内,一点如豆烛火,随风摇曳。
昏昏沉沉,四周黑黑漆漆,这里是何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令我一阵作呕,双手触及的是潮湿冰冷的地面,难道这里就是地府?缓缓抬头,远处有一点微光,氲动摇曳……
挣扎着,挪动四肢,又是一阵作呕,强忍着骨节的痛楚,我匍匐着,一点一点地,向那微光移动……
渐渐地,看清了那微光,是半截白烛,插在洞壁上,我竟还活在这人世么?不禁悲哽出声,慕容,我竟连死都不能相随!伏在泥地上,我心痛如绞,泪滴滴似血,沾湿一地,渗入污泥……未察觉,一个黑影慢慢逼到了我身后,不经意抬起泪眼,迷朦中,那伸来的手指,竹节一般,冰冰凉凉的指尖点及我的脸颊,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是魔魇,又仿佛鬼泣,阴阴冷冷地吹过耳边,“这张面皮……我……好喜欢呵……可惜呵……可惜有毒……”
我打了个寒噤,勉强支撑起身子,依稀辨出一个飘忽的黑影,离我不过五步,“是谁?”
“呵呵……呵呵……”那影子笑得诡异,似悲似喜,似哭似诉。
全身的骨节咔咔作响,我挣了半天,终于爬将起来,犹自不稳,向后倒了两步,恰挨近了这半截断烛,却见那影子,萧索羸瘦,慢慢地晃近,烛光掩映下,半张苍白的脸了无血色,眸光阴郁冰凉……
那人影越趋越近,竹节般的手指,伸在空气里,直直地向我逼近。背脊已贴上洞壁,望着这鬼魅,整张脸白得怵目,茶色的眼眸毫无人气,我悚然生怯,一时之间,躲避不过……
那竹节钩爪冰冷透骨,盘住了我的细腕,“先解了这毒……再剥了……你的面皮……”
他说,要剥了我的面皮?霎时,我后背一片湿冷,阵阵发寒,禁不住颤颤出声,“你……你……是谁?要……要……将我……将我怎样?”断断续续,忍着齿颊间的冷战,我慌乱地望着这魑魅般的“人”。
以为,他会抓着我的手不放,下一刻,却甩开了我的手腕,“你……你中的可是‘绝色’?”
“绝色”!他竟知道?难道,他也是羌族之人?为何,他的语气带着惶然,透着凄楚?扶着洞壁,我缓缓站直,想到短短数日,和最亲最爱的人已是阴阳永隔,肝肠寸断,泫然欲泣,“不正是你们羌族人的至毒吗?专用来拆散这世间的……”
“羌族?”那人影似乎一顿,打断了我的话,声音竟不再似那断接难续的鬼泣,“你说什么羌族?”
我不解地一愣,他似不知羌族,难道是我揣测错了?“我亦不知羌族人如何,只知,有这毒的是羌族之人。”
“师妹……是你出事了么?”那人影趄趔了一下,不再理会我,顾自转身,离开时似乎跌跌撞撞……
无暇牵绊那人影,顺着洞壁,滑坐在地,孤注凄凉,泪不住地涌出,周身的酸楚,面皮的灼烫,都抵不过心头的匕剜刀割,心已不再是心,模糊的血肉,湮没的飞灰……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远远的,隧道的尽头有一线白色微光,挣扎着起身,揉着酸肉,倚墙踽行,是出口么?
好像走了漫漫长夜那般久,转角之后,十步以外,是个洞口,恍觉已是白昼,我怔忪地迈近,却发现洞外竟然无路,上不着天,下不及地,自己居然在峭壁山洞中栖息了一夜!难道是被那影子救的么?依稀想起,半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牢牢的缠住过我的腰腹,然后是痛……原来全身的骨节酸痛是这样来的。可是,我要在这断崖壁洞中待多久?冬日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洒了我一身,欲掩饰这满身满心的怆痛……
正臆想间,一个青衣身影从上轻轻飘落,站定在我的面前,看清了他的脸,我猛然战栗,茶色的眼睛,阴郁冰凉,那苍白的脸,日光里赫然是张覆着的人皮,干巴巴的没有生气……
“你——”我震惊地趄趔后退。
“呵呵——”那人面倏地转身,冷冷地直视我,嘴角竟然会动,一道诡异的笑弧勾勒在皱起的唇边。
“我——”正想开口问他,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那人皮却玩味地贴近了我的脸,只有一寸,沙哑音吁低低地徘徊在我的耳侧,“现你怀有身孕,我就暂时放过你……”
身孕?我迷茫地看向他,软软地跌坐在地,一手呆呆地摸向小腹,可是,那里并无迹象。为何,为何他会说,我的身体里已经孕育了一个生命?如果有,合该有四五月,小腹也该微微隆起了。是痴人做梦罢?但,我期许,期许着……
不禁,微微颤抖,储满泪水的双眸怔怔地盯上那几无人气的茶色冰凉,这一刻,竟不觉得他的冷酷,“是真的么?我,真的、真的有了孩子?”
“你中的不是‘绝色’么?绝色者,娇妍窈窕,若有孕者,自断其血养,这胎本该早就死在腹中,脉象来观,居已长成一月……”那青影似乎也有不解,竹节般修长削瘦的手指,又把住了我的腕。
是真的……注视着这苍白的手指,我心中缓缓涌上一阵微微的喜悦和忐忑,有点担忧,有点抚慰地磨挲着小腹,慕容和我的孩儿居然养育在我的腹中,可是,我中了‘绝色’,能否将这孩子平安地产下?
对上那干巴巴的人脸,惶忧之间,一滴泪滑落,正掉在他的食指上……
茶色的眼眸竟有瞬间的失神,久久地,那青衫飘曳着蹲下,手指抚上我的腮,竟是为我拭泪?似明白了什么,茶眸里动了容,浮动着一分的怜悯、一分的殇憷,还有我看不清的许多许多……是沧桑。
原来,你也只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伤心人。
“叫我雾羪。”他说,平静而坚决,茶眸里只剩下淡淡的冰凉,仿佛刚才的悯惜只是错觉。他展臂纵身,又消失在我的眼际。
原该是痴人做梦,如今,慕容的孩儿真的在我腹中,尽管心中还有悲怆,上苍生生夺走我至亲的丈夫,却又留下我至爱的骨肉,一股暖流,缓缓地涌上心尖。“慕容,我们有孩儿了,你可听见?”微合眼睑,我嘴角隐现出浅浅笑意,终于,感觉到了阳光的暖意。
我以为,雾羪真的放过了我,可是,他再次从崖上落下的时候,手里竟提着两个人的首级,重重地滚落在我的脚边,血腥味弥漫了周身,“把他们的面皮剥了。”沙哑的声音传入耳膜,“你的命,可不是白留的……”随着话音,一把牛耳尖刀磕碰于地,怵耳惊心。
为了解毒,为了孩子,虽记得黎仲说过这毒并无解药,可是,我愿意一试。苦涩一笑,执起那尖尖的小刀,忍着阵阵翻涌而上的酸液,抖抖索索地沿着那首级的额际、鬓角、耳际……划开皮,看到微睁着的双眸,我撇过脸,再也忍不住心下的寒惧,吐了一地。这人正是黎仲戈下亲随,平日鞍前马下,杀戮生涯已然了结,本应离开嚣尘,始享安宁,如今却要被我剥皮剜肉……
捂着嘴,我挖出了他的眼珠,劐开了眉梢眼际的皮肉,那血早就凝固,皮肉之下尽是暗紫肌理,隐隐地飘溢着腐臭……对上第二个人头,我终于忍不住,掉了匕首,干呕出声……
雾羪,雾羪,你简直是魔魇!垂下眼睑,头抵着壁沿,按耐不下,这点点滴滴的酸楚,多希望,回到昨日,皓抱着我轻轻地一跃,自由自在地飞离囚笼的禁锢,低头浅笑,对我说,“我们回家了。”……
极轻的脚步声落在身前,只觉清萧索寒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顿时一凉,睁眼处,茶色的眼眸已近在咫尺。
雾羪的人皮,边沿已微微卷起,蔌蔌地在风中作响……
他挨近我,冰凉的眼,苍白的唇,沙哑哀凉的声音,“你的脸很痛么?你知道么,我的……更痛……”说着,他的指尖轻轻挑起面沿的皮,缓缓地剥下——他的脸,竟无一处完肉,看不清肌肉纹理,黑色的颊肉翻糜错乱,交杂着点点黄瘢……
这一刻,我震惊得忘却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悲怜,伴着指腹的温柔,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雾羪,我体会得到,这张脸有多痛,只怕心里的伤更痛吧。忽然记起黎仲说过“陋颜”会让人面目溃烂,我的慕容是否也曾承受这样的焦烂?
糜烂的颊肉被嘴角牵动,诡异狰狞,口气忽然起了兴味,“若你夫君变成这般,你可还会想他?”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微微抬头,清澈的目光望进他的眸子,淡淡地展颜,“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闭下眼眸,此情依旧。
“若是覆水可以收,我只会痛着他的痛,念着他的念,苦着他的苦,就算他比你丑陋百倍千倍万倍,我也愿意,陪在他身旁……爱他如昔……”
茶眸内流动过一点涟漪,转瞬即逝。断崖上的风,卷着几根枯枝,杂着冰雪,刮落在我们的脚边,我们静静的对立,用目光舔拭着彼此的伤痛……望着他,我感觉到他心底的悲凉,焦烂的皮肉,瘦削脱骨的形骸,哀莫大于心死的浓烈的死寂……心中亦是一片空茫。
十年?白驹过隙,指缝间还余有日光的点点斑斑,仿佛昨日还在眼前。
他娓娓倾诉……
“当年,金沙国的公主遇上了我,一意倾心,可我心有所属,又觉她举止轻佻,傲慢无礼,便刻意制成了‘绝色’,想伺机摆脱她……她日日容颜娇美,对我不疑。但是,师妹却误以为我移情别恋……”雾羪的思绪飘向远方,嘴角牵动着焦肉,却是隐隐的浅笑。
“我明知,明知她喂给我的是毒药,可是,我不悔,只要她能释怀。我以为她能懂,为什么,她还不来,不来找我?我不想解去这颜面上的毒,只是为了等她……难道,她还不曾原谅我?”
我心底里莫名地触动了什么,“陋颜”?雾羪明明知道,却还服下此毒,那原本这“陋颜”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雾羪”,柔柔地唤他,原来痴情的人,世上比比皆是,“有些事,不说清楚,大家都不会懂的。她正是因为爱你,才会如此在意。而且,她相信你有能力解毒,所以,她不是恨你,是想帮你早日离开桎梏……”
我摇摇头,浓重的叹息,转过身,留下那青衣身影茶眸呆睁,向隧道的深处走去,这世间理不清剪不断的情丝到底有多少?
夜间,蜷缩在洞内,摇曳的残烛,辉映着我和他的脸,那脸上已换了新皮,俨然如己出,想起剥离面皮的一幕,我垂下头,抱肘,把身体拥得更紧,抵不住胸中的阵阵寒意。
“雾羪,去找她吧。”我轻启朱唇,淡淡地劝他,“一人只有一世,错过了,再难相聚……”
那影子微动,沙沙哑哑的声音里,多了一抹人气,“嗯……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我哑然失笑,为他的转变错愕,抬头望进那辨不清颜色的眸光里,“叫我……雨……吧。”
“雨——”低哑的吟动,有些蛊魅,“你身上的毒,还须费段时日,明日我们上崖去吧。”
“好”,听他提到解毒的事,我心情略略舒展,不管怎样,现在我只能相信他了。心头忽又一动,“雾羪,这世上可还有人能解‘陋颜’的毒?”
呵呵――,他忽然大笑,“不是我张狂,这世间除了我和师妹,别无他人……”
“你知道吗,雾羪,我中的是‘绝色’,我夫君中的正是‘陋颜’!”这一句字字哽咽。
“若无解药,的确出不了七日……”声音转为黯然。沉寂过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羌族可是在金沙国?‘陋颜’又为何会落入羌族之手?难道,师妹……”“不测”两字硬生生地被咽回肚里。
“我们明日起身去金沙国……”我只是默然地点点头,不再哽咽,手抚上小腹,淡淡的安慰,明天,人的一生有多少个明天?就算慕容不在身边,我也要好好地活下去,为他,为自己,更是为了宝宝……
山顶上还是白皑皑的雪,原来的腥红狼藉,早以被新雪覆盖,清冷寂寥,了无生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看到微微斜插的几根长矛,想起黎仲,不知这个天将般的男人现在是否无恙。对他,有心酸也有怅恨。
“雨——”挂在树上的人,终于发现我的缓慢,轻轻地飘落,“我带你一程。”
迎着风,被他抱起,呼呼地飞,绕过树尖,点过枝丫……下面,铁壁墙垒早已颓倒焦黑,深埋在雪里,残垣林立。
冻到我口唇发绀的时候,终于到了山下,雾羪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辆马车,破旧漏风,我哆哆嗦嗦地爬上去,弯着膝盖,抱肩而坐。
“雨,冷么?”茶眸里带着关切。说不冷是假的,山上的函洞冬暖夏凉,这里可是冰天雪地,还吹着风,我呲牙一笑,牙关打架,泄露了真相。
雾羪的脸看不出表情,以为他会说忍耐,下一刻,他坐进车里,“你的毒慢慢解了,会越来越怕冷”,说罢,他的手贴上我的背,一股暖流涓涓地流入丹田,驱走了寒气。
回报他一个感激的眼神,我问,“我们现在打算往那里走?”
“沿小道,越过玉屏山,就到金沙国了……”
我把头埋进膝间,想起天宇的京城,想起白云的茶楼,想起慕容老夫人和腹中的宝宝……真的要离开天宇了,心中有抹不去的怅然。
行了一月,我的毒几经解得差不多了,脸也渐渐回复以前的清秀,怀孕的反应频频加重,疲累之极。可是,我却觉得快乐,三月初春,大地温煦,腹中块肉正和我日日相伴,点点成长。看着前面赶车的青衣背影,嘴角轻轻一弯,雾羪,谢谢你,让我绝处逢生。
玉屏山,松柏连天,层峦叠嶂,风过处,涛声跌宕,停车而立,静静地品尝落日余晖,享受这远离尘嚣的安宁。久久,我心满意足地回身,和雾羪俩俩对望,相视而笑。
“上车吧。”他淡淡一嗮,来挽我的手……正欲登车,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至耳畔,“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二人俱是一惊,竟未察觉有人靠近?抬眉望去——是个红衣戎装的俏佳人,笑盈盈地坐在一棵树上,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恍悟道,“姑娘,我们是来金沙国投亲的,路过而已……”
那红衣美人几个翻身,纵下树来,笑容不减,“见你们风尘仆仆,我家就在附近,若不嫌弃,可随我回去歇歇脚……”
她一双星眸清亮分明,想是没有恶意,我笑着点点头,按下了雾羪欲挥退她的手。
只是,我不曾想到,这样竟找到了羌氏一族。让我惊诧的是,红衣女子,名唤楚绡,竟是羌族酋长,更没想到,想遇见的和不想遇见的人竟都在这座松涛阵阵的玉屏山中。
当夜,楚绡在寨子里摆了洗尘宴,我和雾羪梳洗干净了,换了羌族民服,粗麻织就的衣裤,黑底紫袖,白色的勾云水绣,滚花的大襟上别了一枚银芝形的纨扣,后脑辫了一根长辫,松松的挽到身前。
对视上雾羪的茶眸,他眸子里还是凉凉的,却听他说,“真丑……”这一声,不无揶揄。我不禁失笑,“待会倒要瞧瞧,有多少男子会嫌我丑!”
茶眸的眼底豁然泻出一丝笑意。
来到寨前空地,中间燃起了篝火,许多人在火光中穿梭,载歌载舞,案几围成了密密的圈,只觉热闹非常。入座不久,感受到一道灼灼的目光,是谁?我不解地抬头,斜对面的一人,穿着羌族男子的平常服饰,戴着银制的面具,感受到我的注视,他淡淡地撇过了头。
我也转开了视线,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抬眼再看去,那人影已经不见了,端起面前的茶盏,我抿嘴一笑,只是错觉罢了。
席至一半,楚绡忽然笑嘻嘻地站起来,冲着我的方向喊,“姑娘,既来寨中做客,何不为大家歌舞一曲,也让我们见见异乡风韵!”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无数道目光投向我,“来一个!来一个!”的邀请之声更是此起彼伏,看来是推拒不过了,我看了眼雾羪,新的面皮贴合得天衣无缝,嘴角微勾,显露着看好戏的表情。
我冲他微微一笑,站起身,落落大方,“今日大家馈我以飨宴,自当清唱一曲相酬主人。”环视众人,接过边上递来的三弦琴,琴歌相映,悦耳醉人。
一曲唱罢,我抚眉含笑,众人皆有沉醉之色,雾羪也是眼神迷离,欣然一叹,正想坐下,眼角的余光瞟见人群里走出了一个人,迈着大步,向我奔来,盯睛看去,居然是黎仲?我霎时慌乱地瞥了眼雾羪,他正低头饮茶,没有察觉我的不安。
眨眼间,那灰发已在我面前飞扬,灰眸里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喜悦,而我已然心慌意乱,呆呆地退了两步,三弦琴从手中滑落,触到那案几,发出清脆的扣碰,雾羪方才惊觉我的异常,迅速护到我的身前,冷冷地注视着黎仲……
两个男人,就这么对峙着,心里面想的却是天壤之别。
许久,黎仲先开口道,“小雨……你可无恙?”
我嘴角浮出一丝嘲讽,若没遇到过你,我也不会“有恙”了。目光转向雾羪,冷冷回道,“不劳黎公子费心,多亏这位公子照顾,我才有幸活到今日。”
听到我的话,黎仲又盯视了雾羪许久,目光复杂,惊疑、悲恸、仇恨……然后沉默地合上眼睑,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楚绡不知何时,已来到黎仲身侧,柳眉轻蹙,哀怨的看着我。
会意了她的眼神,我对她淡淡一笑,“可否借步一叙?”
她轻轻地点头,看着我的眸光清澈而坚定,这样的女子,应该可以做知己吧。于是,我们甩开步子,把众人抛在了身后。
“你喜欢黎仲?”她应该够聪明,我单刀直入。
“是”,回答得干脆,她的眼眸里却泛起水雾,“可他喜欢的是你……”
我莞尔一笑,“我已嫁作人妇,而且还身怀有孕,你觉得我现在配得上黎殿下吗?”,走近她,我一字一顿,“况且,我不爱他。”这个理由,应该可以说服她。
她眨了眨弯月般的眼睛,蒙着雾气的眼睛变得晶亮,灵动的一闪,笑了,笑得自信,笑得光彩,女人和女人间的默契,有些时候不需要太多的解释。
“不过”,我低头蹙眉,“黎仲中了毒……”本想说可以请雾羪解毒。
没想到,对面的人却轻笑出声,“这个,我师傅已经解了。只是她这几日有几味药要采,不在寨中……”
能和雾羪一样,可以解绝色的毒?我讶异地抬头,“为何以前未听黎殿下提起?”
她红了脸,“以前,我以为可以用这个绑住他,就说没有解药,现在才明白,爱一个人,不能强迫……虽是无奈,可是,看他受苦,我心里也很痛……”
轻轻地拥住她,我笑着说,“传说中有一种鸟:一目一翼,相得乃飞。我们也是如此,总是在找另一只一目一翼的鸟,希望可以相伴飞翔。寻找本已经辛苦,得到就更加不易。至少,你现在已经遇到了他,需要的只是努力……”如果,她能和黎仲开花结果,对我来说,亦是一种解脱。
“而且,适合站在他身边的应该是像你这样的人。”我放开她,淡淡地说,仰望窗外的明月,已经多久没有好好欣赏这迷人月色?黎仲和我是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他要做高高在上的君王,我却深深厌恶宫墙内苑的禁锢。站在他身边的人,应该是爱他,敬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人。脑子变得清明,不再踟躇,转身对她说道,“再见他时,不防用这段话去劝勉他,他定会对你刮目相看。”笑对那明眸,朗朗念道,“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疑滞。使己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
若志不强毅,意气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不庸,不免于下流。”
听完这番话,楚绡的眼睛一亮,感慨地一叹,“难怪他……若你是男子,只怕天下人都会折服于你。”
我淡淡一笑,又叮嘱了她几遍,看着这个慧质婉约的佳人,身上透着淡淡的光晕,隐隐约约地似乎感觉到她将来的尊贵荣宠。
回到雾羪身边,他似乎知道了什么,看向我的目光多了一抹怜惜,我回视一笑,过去怎样,今天怎样,将来怎样,我不曾悔过。怜惜于我而言,是多余的。
甩甩头,避开他的视线,“我想一个人走走。”说完,摆开滚花的衣袖,刚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身轻语,“雾羪,你多留几日,她许是快要回来了……”如果我估计的没错,楚绡的师傅就是雾羪的师妹——瑶白。
不知不觉,听着松涛声,我走到了一个水潭边,皎白月华泻如流水,水面上闪烁着点点鱼鳞,风过处,涟漪轻荡,心底的某处柔软被触动,坐靠着树干,我启唇轻唱。
人生如梦,谁的心里没有梦开花落的祈盼惆怅,一场梦后,沧海变桑田,谁没有恍然如梦的感慨,时空、关山、邑水、……其实都不是阻隔。
合上眼,嘴角挂着浅笑,沉浸于自己的暇绪里,迷朦间,熟悉的味道飘到我的身边,淡淡的茶香夹杂着一丝药味……我倏的睁开眼,空旷幽静的水边,只有我一人。
是你吗?难道只是我的臆想?
“皓——”月下,我仰天垂泪,轻喃出声。
两天后,黎仲来找我,他倚在门边,淡然地问,“楚绡说的话,是你教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他,多年的宫廷权争利斗让他可以如此敏锐地洞察人心么?
望向那灰色眼眸的矍铄,我缓缓摇头,“谁的话有这么重要么?这个世上会对着你说那番话的,只有她一个……”黎仲,对于你来说,真正在意你的,只是楚绡,而我,不是胸襟宽大到可以完全不计前嫌的女子。
“难道,你……真的不愿留在我的身边。”他迈步进门,目光中浓浓的哀伤。
“放了我吧”,我定定地迎视他,“你给不了我自由。”
“若我能给你自由,你可愿意……只是在我视线之内照顾你……”他的双手覆上了我的肩,牢牢抓着,轻轻的晃动,语气里透着无限的期望。
灰眸的底色深邃忧伤,忽然下了一个决定,撇下他的双手,看他失落地收回,我平静地说,“若你能给我自由,我就暂时留下,直到你成就大业的那天。不过,将来,你要给我相应的报酬。”是,我要谈条件,尽管有些卑鄙。
灰眸立即闪耀出喜悦,那欣喜直达眼底,他的声音颤抖,“你……你是说,你愿意……”
我的嘴角浮出魅惑的笑,望着那双为了我而泛着潮气的眼睛,字字冰脆,如金玉清扣,“我要权力,地位……还有足以自保的势力!”我已深深地明白,前世也好,今世也罢,没有能力自保,如同手足被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山上的松柏依旧青翠,地上的镜潭依旧生动,在金红晖晕的黄昏里,玉面佳人,楚楚倚风,罗衫飘动,沿着山路,一步一步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瑶白——”雾羪轻声低唤,眼中储满了泪,这一声有多少辛酸痛楚。
静静地,静静地凝望,最后,两人相拥而泣。
拭去眼角的泪水,我欣慰地走了。
《山海经》云:有一种鸟:一目一翼,相得乃飞。
此鸟名曰:比翼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