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琴女,该住在偏院的下人房的。但夫人执意不肯,让我住到了她的掬怜阁的偏阁里,和她的贴身女婢掬香、怜幽在一起,外间还有十几个扫洒跑腿的小婢仆妇。掬香、怜幽都比我大些,跟着夫人好久了。我才来,却得到了和她们相同的待遇,单独一间的房间,四季衣裳,钗环首饰,让我有些不安。不过幸好她们都不是小性子的人,我对她们很恭敬,她们也没有排挤我,反而还时时帮我。我很感激。
掬怜阁,掬怜阁,从这名字就能体味出都督对夫人那浓烈的爱意,他是要把她掬在手心里怜爱呵!
他也是如此做的。每日下朝后,他总是径直回来,很少在外流连。陪夫人赏花看鱼,闲谈解闷,即便是什么也不做,两人就这么坐着,我也能从他脸上看出浓浓的幸福与宠爱。每当这时,掬香和怜幽随侍一旁,我却远远地站着,看。
但夫人值得他的爱!且不说她是天地间少有的天仙般的美人儿,光她那可爱善良的性子、对都督体贴入微的关怀,便让人不爱也难.
有如此如花美眷,我替他庆幸。
“琴抚!别傻站着呀,过来!”夫人在喊我,露出毫不掩饰的纯美笑颜,让我看了都有片刻的失神。
“看,琴抚,这朵花儿美不美?”我弯腰看她指给我的花儿,是朵不知名的小花,绸缎般光滑的蓝色花瓣,泛着淡淡的珠光。
“嗯,很好看!”我赞美道。夫人掐下它,我愣神,为一个生命逝去而惋惜。夫人却乘我愣神的当儿把花插在了我的发鬓上!我一惊,忙要把它拿下:“夫人怎能为琴抚戴花!琴抚姿薄,也不能配如此娇嫩的花儿呀!还是夫人您戴吧!”
夫人抬手阻止我:“别拿!挺好!和你这身淡蓝裙子很配呀!”
我依言放下手。夫人看着我,忽然笑得有些落寞:“你知道吗,琴抚?我有个姐姐,她是我从小到大最亲近的人!我们同吃同睡,姐妹间无话不谈,从未有过罅隙。那时我们并不富有,但真的很开心!就是一朵漂亮的花,我们也要你推给我戴,我让给你插,就像方才那样!”夫人绝美的笑容带上了一层向往。
“可后来我们出嫁了。姐姐嫁给了国君,我嫁与了周郎。人人都称羡我们姐妹的归宿好,父亲也成了国丈,一些似乎都是好极。但那以后,我要见姐姐一面很难,很难。我是夫人了,出门不自由;她更是不能随意出宫门半步。”她好听的声音渐渐低沉,“其实,我更愿周郎和国君是一对乡野兄弟,我们可以时时在一起,不用诸多教条,不用……不用如此多大事等着他们。”
我想象着她们的姐妹深情,想象着她如今的心情,思绪飘忽开来,我的姐妹们呢?在我懂事以前,我们就已各奔东西!儿时的欢声笑语,却挥散不去。
我收神,看夫人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笑道:“夫人,都督对您很好很好呀!您该感到开心才对!姐妹要见面,您派人通禀一声,也没人会不允呀!”
果然,只要说起都督,夫人就高兴起来:“是呀!周郎是我今生最宝贵的人了!”她拉起我的手,温柔地笑:“琴抚,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你不像其他下人一样对我畏畏缩缩,你很自然地在我面前称’我’!你让我感到很亲切!”
她顿了顿,轻道:“你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吧?”看到我一震的神情,她笑:“因为你的举止很从容得体,必是受过良好的教育,谦恭但不谦卑,想是还没有受过奴役吧?今后你也不要再‘夫人夫人’地唤我了,我们之间就以你我相称吧!像姐妹一样,可好?”
如此水晶心肝的玻璃人儿,把一切看得通通透透!
但我现在,已没有和她称“你我”的身份了。但又不忍扫她的兴,只好微笑:“夫人,琴抚毕竟是个下人,怎敢与您不分尊卑?但在琴抚心里,却把你当作我的好姐妹,好么?”
夫人叹了口气,看我的神色,知道多说也无益。我又说:“夫人,天色尚早,琴抚为您弹奏一曲可好?等一曲终了,都督也该回来了。”
“好呀!”单纯的夫人已抛却了刚才的不快,“我要听个开心的,我们一起等周郎回来!走吧!”
夫人,您知道么?我永远只能陪您等他,而没有资格与您一起等他!永远不会有了。
我在琴前坐定,琴是名贵的琴,音质清越。我想了想,弹了首“阑外春”。轻快的调子,美丽的意境,纯净的欢乐,偶尔的惜春伤情,像夫人。
她随性地斜倚在花树下的大青石上,翦水双眸幽幽地望着远方,嘴角含笑,许是想起了什么欢乐的时光。清风吹拂下片片粉色花瓣,在她身周调皮地打旋,再柔柔地落在她的裙裾鬓发,似乎怕惊了她的梦,和这梦一样的美景。
我再次叹她的美,感染于如斯梦境,手下的弹奏也愈发轻柔。一个回眸,我看到不远处的竹林旁,正站着那个夫人最美的梦里出现的男子。可能刚下朝,他穿着我未见他穿过的庄严朝服,不显老气,反而平添几分霸气!这是他第一次听我的琴,我心跳得厉害,手微微地抖,弹出的乐章便也有了几分颤音。
他深邃的双眼向我看来!我忽然想起坊间的传说,“曲有误,周郎顾”!他的音律造诣真已到如此境界!哪怕只是弹琴人的一点点波动,他就如此敏锐地感知到了。
他向我摆摆手,示意不要停止。他走到夫人身后,轻轻地拥住她,轻柔地仿佛在拥抱绝世珍宝。夫人回头,笑喊:“周郎!”两人轻拥,配上琴音,那画面纯美得让人想落泪。
我落泪。但手上不敢停。是的,我只能坐在角落,为他们的爱情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