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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中自在犹曳尾
金钩香饵藏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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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甫瞧着兵部尚书那张十分肖似妹妹的脸,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
今日是柳牧芝得意门生的好日子,为什么他的神色竟如此难看?莫非她就是妹妹,瞧见丈夫纳妾,自己却要独守空房,不高兴了?嗯,定是如此!那她又为何要来赴宴,自找不痛快?定是怕传出师生不合的闲话来,这才不得不来给丈夫撑场面。
想起方才听别人议论欧阳云清封后,李舒同看出些不同的意思来:他们说欧阳小姐封后,是因曹飞之故,我看也有可能是因为柳牧芝,否则为何点了他为天子媒?普通老师提拔弟子也没有提拔到弟子姐姐身上的。定是妹妹在拔擢丈夫全家了。
想到此处,更坐实了柳牧芝是李秋歌的结论,可上次自己父子也试探过了,全没个准消息,如今又要如何确定呢?
有了!瞧她今日神色,定是在意欧阳云灏,不如借他的口,问上一问。想到这里,自觉得计,脸上一扫灰霾之色,盘算起自己的主意来。
热闹了一天,送走众位宾客,欧阳云灏来到洞房之中。
因曹莹莹并不是妻,此时未盖盖头,娇娇柔柔地坐在喜床边,脸上红霞飞布,满面娇羞之色。朱唇欲滴,一张小嘴半开不开,似语无语,双眸凝水,就那么款款看着欧阳云灏。
当此美景,欧阳云灏不由得心旌摇荡,像不受控制似的,几步走到曹莹莹身边,张臂将她抱在怀里,吻了下去。
旁边丫鬟仆妇悄悄退去,只留二人温柔缱绻。情到浓处,欧阳云灏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放开了曹莹莹,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茶碗喝茶。
曹莹莹尚在意乱情迷之中,不知道欧阳云灏为何如此,只好半斜半卧,迷茫羞怯地看着他。不经意间,皱乱的大红礼服中露出一段雪白脖颈,更深处的精致圆白若隐若现。
欧阳云灏强自忍耐了片刻,倒了两杯酒,拿到床前。交给曹莹莹一杯后,帮她整了整衣衫,道:
“莹莹,这杯酒,谢你小春庭中救命之恩。如今你我琴瑟和谐,欧阳家门墙定护你一生一世。”
“怎么又提起这些来了……”曹莹莹接过玉盏,与欧阳云灏碰了一下,二人一饮而尽。
欧阳云灏又给两个人斟满,接着道:“二杯酒,慰你孤身出逃,不忘前盟,给我守节。日后我定疼你爱你,不负你所受之苦。”
曹莹莹虽然早看透世情,于情爱一事不敢奢望,但此时此刻,大红喜烛映衬之下,欧阳云灏一张俏脸,挚挚诚诚对自己说出这一番话来,也不由得十分感动。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说罢又齐饮了第二杯。
欧阳云灏再斟第三盏,说话之时有了严肃神色:“第三杯,是要与你定个约。我妻李氏,为我投湖而死,如今连尸首都找不到。如今你我团圆,我颇觉得对不起她。因此想为她守节三年。待三年期满,再与你鸳鸯和谐。你觉着好吗?”
曹莹莹哪里敢说不好,满面红晕,低头答道:“自然是好的。一切应以夫君为先,以李氏姐姐为先。”
欧阳云灏露出个欣慰的笑,低头亲亲曹莹莹,转身回自己房去了。
第二日,利德侯夫妇听说了欧阳云灏的主意,虽说抱孙心切,心里十分不赞同,但嘴上却说不出不好。周氏还要好好安慰曹莹莹,曹莹莹也要装乖,反过来安慰周氏,又在周氏那里落了个贤德不妒的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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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倏忽而过,转瞬入了四月,胡斌与魏青岚的婚期到了。他二人夫为伯爵、妻为侯爵,本就引人注目,更兼胡斌交游广阔,是个“小孟尝”,因此来观礼的人比当日欧阳府的更多。婚宴上,李舒同状似不经意间,向欧阳云灏透了个消息:妹妹有一副自画像,惟妙惟肖,如真人一般,现在府中陪伴父母。
欧阳云灏得了这个消息,按耐不住,第二日就来到李家,要观真容图。
欧阳云灏虽未与李秋歌行过大礼,但李秋歌的贞节牌坊已立,贞勇侯夫人诰封已颁,因此欧阳云灏算得李府正经女婿。刚到大门,就见李舒同已来迎接,郎舅二人携手入了内宅。
内宅中,因是自家女婿,也不避嫌,尹氏夫人与章氏俱在。尹氏见了欧阳云灏如今的风采官威,心中又是一阵难受:这样个粉雕玉琢般的侯爵女婿,倒教曹氏贱人占了先,可怜我那女儿,还不知在哪里飘荡。
欧阳云灏大礼参拜岳父岳母,待起身时,已是满脸哀痛恳求,对尹氏道:
“岳母,小婿福薄,未曾见过小姐一面,她便香消玉殒。听舅兄提起,岳母身边有小姐真容图一副。小婿想请见一面,廖慰相思之苦。”
尹氏自见了欧阳云灏,应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一句,真是哪里都满意。此时听他想见女儿画像,哪有不应之理。何况原本就是自家商量好的,要让他见上一见。因此吩咐章氏,取来了李秋歌自绘画像。
画像拿来,李舒同与章氏各执一边,缓缓展开。待露出全身,欧阳云灏看清楚了,便觉着两耳轰鸣,心慌神乱:世间哪有如此美貌之人!分明是天上神妃仙子!
原先看书时,瞧见过的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什么红腮翠黛、澄目朱樱,什么出世出尘、倾国倾城,什么千般姿态、万种风流,原来竟都是真的!竟真的有人能生的这样美!我原先以为,姐姐、燕燕就都是美人了,跟我妻一比,竟然有云泥之别。可笑我欧阳云灏,眼界狭小,作了井底之蛙!
芳卿啊芳卿,你将将成人,便丧身碧波,莫非是这污浊尘世容不得你天人之姿?还是我这凡夫俗子,消受不起你这九天仙女?
欧阳云灏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仔仔细细看画,越看越觉得,画中人似乎有些面善,不知在哪里见过,莫不是前世有缘,梦里相会?
再仔细看时,忽然见到画上小诗:
风波一旦复何嗟,品节宁堪玉染瑕。
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
纸鸢断线飘无际,金饰盈囊去有家。
今日壁间留片影,愿教螺髻换乌纱。
品咂琢磨几回,明了了其中意思,喜笑颜开,对李元甫道:
“岳父大人,莫非我妻未死吗?”
李元甫故作惊讶犹疑,沉吟着不答他话。欧阳云灏指着诗中后几句道:“小姐诗中之意,分明是要女扮男装,得个功名。全然不是要加入曹家,投池明志!”
说到“女扮男装”时,脑中有个念头转瞬即逝,再抓不到。欧阳云灏也不去管它,继续问道:“若小姐男装逃家,那么投池之人是谁?又为何要殉节自尽?”
见李元甫仍不回答,欧阳云灏转面跪在了尹氏膝下,哀求道:
“岳母,岳母!自小婿知道我妻殉节,无一日不以泪洗面,就连前些日子纳了曹莹莹,也与她约定了为小姐守节三年。其中心酸哀苦,岳母就不心疼心疼吗……如今得知小姐竟然未死,想跟二老要个准信,谁知竟这样难吗……岳母,你瞒的儿好苦,还要瞒到几时去呀……”
说着说着,七尺男儿竟流下泪来。尹氏被他说的心酸,也红了眼圈,暗暗瞧了李元甫一眼。
李元甫见时机已到,长叹一声,扶起欧阳云灏,道:
“贤婿,不是我们二老心狠瞒你,实在是有说不出的苦衷,其中有一条欺君大罪呀!”
欧阳云灏忙道:“你我翁婿,本来一家,有什么欺君大罪,儿来承当!”
李元甫这才接道:“当初你全家蒙冤下狱,随后齐大人带圣旨到安南,要秋儿改嫁曹仲玉。小女当时就不答应,还说你家定有冤屈。可圣旨已到,又怎能抗旨欺君。无奈之下,你岳母嫂嫂只好连番去劝,劝到后来,以死相逼,她这才答应。谁知答应是假,她转日就带了一个小婢改妆出逃,留下了这幅画卷和一封书信。信上说,乳娘女儿知书达理,与她情同姐妹,便让她代嫁。”
“那个姑娘姓赵,先时也不同意代嫁,又是我们老两口,以抗旨大罪、全家性命去劝她,好歹把她劝上了花轿。原想着,她一个乳母之女,能嫁入侯爵之家,是两相便宜的事。哪知她竟在洞房之中殉节而死!倒给小女传出了个贞烈的美名。那时秋儿不知身在何方,我家又和曹府一场官司,索性便认了那是秋儿,也省的天大的麻烦。”
“后来贤婿全家沉冤得雪,父子封侯,本应将事情相告,奈何四年过去了,我们竟毫无秋儿的消息,就便告诉了你此间实情,除了徒增伤怀外,又与你何益呢?老夫所言,俱有小女手术为证,贤婿细看。”
说罢,李元甫抹了抹腮边老泪,将李秋歌当初留下的书信递给了欧阳云灏。
欧阳云灏展信观看,果然与李元甫说的半点不差。可越看,越是疑虑,猛然间,先时一闪而过的念头明晰起来:那画像,像老师柳牧芝;这字迹,也像老师柳牧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