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平在秦淮耗了半个月才找到上官年所说的马夫,但那马夫早在出逃的第二日便与邢家小姐失散,是只身到的秦淮,根本无从得知人流落到了哪里。路平尽管失望,也只得问明了失散的地点从头查起。因那邢家小姐长相普通,身上又无胎记黑痣之类容易识别的标记,路平仅能抓着转手过女孩的各个人贩子一路追寻,足又耗去一月有余才终于辗转追至金陵。这一次,转手过邢家遗孤的人贩子许是从前一处得到了风声,在他甫踏入金陵地面便逃去无踪。他本要继续追查,但挂在卢家旗下各个铺面前的白幡却让他停下了脚步,并鬼使神差送过去一封唁信。
夜,三更时分,路平躺在金陵二十里地外一座茶棚的马厩中,忍不住腹诽自己送了信就跑的行为,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想岔了,竟会去做那种极有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蠢事。想了许久并没有结果,路平掩面一叹,翻个身打算说服自己入睡,却不料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点轻微的响动。
“谁?”
没动静。
他缓缓起身,伸手握刀:“再不出来,本公子的刀可不认人!”
又安静了一会儿,马厩外的大草垛内抖抖索索钻出来一个人,双手抱头颤巍巍直喊“饶命”。
“什么人?”夜已深,尽管路平掏出了火折子应急,但仍难以看清对方面貌。
“小、小人王六,金陵人氏……”
“你是那人贩子?”
“我、我不敢了!”王六差点哭出来,“小的只是一时糊涂,往后不敢再做伤天害理的买卖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路平直想大笑三声。“说,你把七年前从荆州买来的小姑娘卖哪里去了?”
“七年前?”王六似乎是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儿,但没想出来,“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小的脑袋不好使,实在是记不住!”
路平两眼一眯:“那我就把你送官,让你尝尝牢里的酷刑,看你到时候还记不记得住?”
“别,别,小的再想想,想想……这个……我实在……”
“嗯?”
“我在想,在想,想……啊,我想到了,那女娃长的太丑,连在青楼当使唤丫头的资质都不够,我就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当婢女了!”
“哪家?”
“哪家啊……是城东的李家还是……啊,对了,卢家,是城里最有钱的卢家!”
“想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王六一脸讨好的谄笑,“大爷就饶了我吧,我发誓绝不再做坏事了,饶了我吧!”
既问清楚了,路平也懒得再与他纠缠,很干脆地回剑入鞘,重新躺回稻草之上,也不管王六已悄悄溜走,只顾着在心中万分苦恼。
他,不,是她,与卢家之间未免太有缘分了些!
白白失眠了一夜,路平的脑袋直到天亮时分才突然转过弯来——既然数月前在娄江城相处了一日夜卢隐都没认出她来,如今不过见上一面,想必他也不会发现异样才是。于是她回到城内,找了家客栈好好梳洗过,又悠悠然填饱了肚子,然后大大方方找上卢府。
因不是以官家身份上门,路平规规矩矩递了拜帖,谁知还没等来主人,不知哪里闲晃过来的一个小厮却在看到她后瞪着眼尖叫了一声,旋即转身跑远。她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碍于客人的身份不好探问什么,只得继续等。终于,一刻钟后,卢隐疾步走了出来。
“三少爷,就是他!”原先跑进去的小厮也在,指着路平对卢隐如是说。
“怎么是你?”原本兴冲冲而来的卢隐在看见路平后明显冷静许多,心中甚至因忆起对方勾结贼人的恶行而浮上几分厌嫌。
路平见卢隐的神情在瞬间变了几变,起初有些防备,但后来听他说话不像是发现了什么,又放松下来,微施礼道:“打扰卢爷,我来找人!”
“何人?”
路平微皱了下眉,暗示道:“此处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
卢隐的嫌恶之情愈加明显,但转念想到唁信之事也不好当众发问,于是一侧身道:“请跟我来!”
吩咐在偏厅洒扫的婢女去奉茶,卢隐在主位上坐下:“差爷执行公务之前,容卢某先请教一件事!”
路平心中顿时有些忐忑:“请说!”
“昨日傍晚差爷可是送了封信至府上?”
“是有这么回事!”路平终于想起那瞪着眼跑掉的小厮是谁了。
“卢某想知道那写信之人现在何方!”卢隐的语气有些急促起来。
“我不知道!”
“不知道?”
“那日我恰巧经过卢府门口,那信是个妇人在转角处拦下我托我转送的!”
“那么,差爷可还记得那妇人生得什么模样?”
“二十来岁,柳叶眉,圆脸,穿着讲究,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内眷!”
思及她已嫁人的可能性,卢隐彻底冷静了下来,在椅子上呆坐半晌不再开口。路平看他这个模样,心中忍不住再次生疑,恰好此时婢女端了茶来,打断卢隐的思绪令他回过神来。
“对了,方才差爷说要找人?”卢隐暗恼自己的失态,赶紧转移了话题。
“没错,那人是七年前被本地一个叫王六的人贩子卖进来的婢女,今年十六岁!”
卢隐立刻让婢女去叫总管查查是否有这样的人,婢女应声离去,厅内重新陷入仅有二人独处的窘境。路平见卢隐一径低头看茶不愿搭话,她也识相地沉默。但端起茶杯时,她却突然想起件事来。
“娄江别后,卢爷回程之中可还顺利?”她至今未能查明金铎陷害卢隐的目的究竟为何,以及他陷害不成是否还有后计。
卢隐的回应相当冷淡:“托差爷的福,一路平安,并未再遇见剪径的蟊贼!”
原先急着找人没有特别注意,路平只觉卢隐的脾气似乎比上次见面时坏了一些,还暗自猜测是因为父亲去世之故,但如今她是完全看清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嫌恶,心中顿时一沉。
“只不知差爷近来胃口是否如先前般好?”卢隐见路平因自己的话皱了眉,一时冲动便多说了一句,一说完心中立刻有些后悔。
路平心中念头转了一转,仿佛想起什么,暗暗一叹,抬头回敬:“本差一向甚好,劳卢爷记挂了!”
卢隐盯着路平带笑的双眸,心中只觉不可思议,不明白这人的良心究竟在哪里。
“你……”
“三少爷!”管家捧着本册子走了进来。
卢隐握握拳压下心中怒火,脑子里也清醒许多,问道:“如何?”
“府中七年前共买进过三个侍婢,今年十六岁的只有云儿一人!”
路平双眼一亮:“能让我见见她吗?”
管家看向卢隐,卢隐点头示意照做,于是管家领着路平进了内院。
“他同云儿说了些什么?”一炷香后,依然在偏厅,不懂自己为什么执意等待回报的卢隐皱着眉这样问。
“只问了云儿的祖地与父母,但云儿并不记得,路公子又与她闲聊了一会儿便失望地走了!”
卢隐皱了皱眉。
“三少爷?”
“没事了,你去忙吧!”
“是!”
就在卢隐苦苦思索自己为什么独独在路平面前总沉不住气时,回到客栈的路平也看着分外晴朗的天空叹息不已。
相见争如不见!她怎么也想不到,事隔十年,再见面,他们之间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