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后,照例卢隐该休息到二月,但今年他却破了例,正月未过就说要出门巡视。恰好此时尹归来看卢韬。与年前相比,尹归的脸色虽还有些灰败,精神却好了许多,动作也利落不少,不过一刻钟就将卢韬里里外外检查过一遍,确认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于是卢隐决定顺道带上儿子去走访旧友。
“那为什么我也要去?”老爷少爷都不在,夫人更该留下来主持大局才对!
“韬儿离不开你!”卢隐瞥一眼正在一旁收拾药箱的尹归。
路平看看一脸期待的卢韬,再看看说完话后就盯着自己不放的卢隐,左右为难,最后只能看尹归。
“你的药囊在火场里烧没了?”整理好药箱,尹归就着铜盆洗手,出口的却是与当下情形完全无关的话语。
“布如飞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大约是烧了!”
于是尹归拭净了手,自怀里摸出两个小布袋丢过来:“一个给你,一个给你徒弟!”
伸手接了药囊,她突然心生一念:“尹归,你和我们一道吧!”
尹归回头看路平一眼,视线再扫过卢家父子二人,淡淡道:“我有事北上,恐怕不顺路!”
“我们去哪里?”路平转而问卢隐。
“西行!”
南方也才初春,此时西行,所见的景致只能是越来越荒凉,尤其卢隐在西行了两日后还改道北上,于是出门不过数天,路平只觉冬天又回来了,结合卢隐让人事先准备了冬衣的行为,她心中笃定他根本不是为巡视商铺而出门。
“韬儿,过来!”挑着窗帘看了半日,卢隐放下手重新坐正身体,朝与路平同坐一侧的儿子招手。
路平乖乖坐到了卢隐身旁。
“爹从没给你说过故事吧?”
“没有!”
“那今天给你说一个,你可要听仔细!”
“是!”
路平稍稍撇开了脸,以免被对面的两人看出她努力隐忍的笑意。这实在不像父亲给儿子说故事的气氛,反而严肃得像要交代遗言。卢隐若有所觉地看她一眼,但没说什么,很快又专心在儿子身上。
“十六年前,江湖上曾出现过一个魔头,他不辨善恶,只要出得起他要的价钱,他什么人都敢杀!魔头横行江湖多年,不断有秉持正义的人想将他铲除,但多年来始终没有一个能找到他,因为凡是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在他的手上!到了第六年,他潜入皇宫将皇帝的宠妃掐死在寝殿之中,终于惹得朝廷震怒,皇帝派出贴身密卫与江湖人士联合寻找魔头,但此时他却消失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怕了,却不知其实他是遇上了心爱的女人!为了保护好不容易才有的家,成亲后他带着妻子隐居在云南亮海的深山之中!一年后他的妻子生下孩子,他高兴地往山外跑了一趟给儿子打银镯子,谁知回家后却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因为住得偏远,他花了好几天才找到一个当日在附近打柴的樵夫,得知妻子在慌慌张张拦下樵夫托付了孩子后便独自往亮海走去!领回孩子谢过樵夫,他将在亮海边捕鱼的人都问过一遍,才知道妻子已经被人追着跳进了湖里!他带着孩子在亮海边守了四天,将妻子的尸体捞上来安葬后离开亮海一路北上,最后在杭州手刃仇人!虽然报了仇,但他身受重伤,幸而为人所救!重新活过来后,他回想当年,自知罪孽深重,为了不再连累家人,他将孩子托付给恩人,十年来只身游走四方,将当年因他而孤苦无依之人一一找到并妥善安置,然后西出玉门关在荒凉之地养马自惩!”
故事有些长,讲故事的人也毫无技巧,但路平还是认真地听完了,因而有些惊讶卢隐竟会给一个十岁的孩子讲这种江湖往事。再者,他在商,江湖上的事他又是如何得知?
“韬儿,如果你是那个孩子,你能不能原谅自己的父亲?”
卢韬低头想了很久,又抬头看看路平,摇头:“我不知道!”
“不急,你慢慢想,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一路无话到了沙洲,卢隐没有重提旧事,只天天由留守在沙洲的管事冯福寿带着四处察看。路平也带着卢韬天天出去探险,但卢韬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显然还在想那个问题。说实话,她觉得让一个孩子去想这么复杂的事情有些残忍,但又觉得卢隐不是无聊之人,这样做必然有其目的,也就不敢贸然阻止。所幸,在他们到达沙洲后的第九日,卢韬终于想出了结果。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是你自己这样想的吗?”卢隐还有所暗示地看了路平一眼。
“是!”
“那好,今晚戌时你随我去见个人!”
戌时一刻,天色已暗下去许久,路平屏气凝神,竭力在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顶上稳住身形,一边还要费神倾听屋内三人的对话。但听来听去,他们所说的只是各自的近况及往日旧情。大概能够确定自己今晚会无功而返,但路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离去,直到……
“屋顶上的朋友,不妨现身一见!”名叫高季的马夫,也就是卢隐今晚带着卢韬来见的人,突然一抖手将酒往房梁上泼来,逼得路平不得不落了地。
是个高手!这是她落地那一瞬间的认知,然后便见对方来至跟前,出掌就要劈下。
“住手!”卢隐高叫一声挡了过来,急急解释,“这是小弟新娶的夫人!”
那人立刻收了手后退一步,路平这才看清马夫是个四十来岁的人,有些沧桑有些邋遢,若不是方才露的那一手,和寻常马夫没什么两样。
“弟妹受惊了!”他很随意地一拱手,回头又进了屋。
“进来吧,外面冷!”卢隐拉住她的手随后走进去,“高兄,小弟想让韬儿认你做个义父!”重新坐定后,他斟了碗酒,一边说一边低头拔出路平惯常带着的匕首,拉过儿子的一只手就划下去。
路平赶紧接手按住卢韬的伤口,然后抬头看了看马夫高季,只见他盯着酒碗内的几滴血,有些发呆。
“高兄可愿意?”卢隐将匕首递过去。
高季犹豫了下,又看看卢韬,终于还是接过匕首也在手上划了一刀,低声道:“义父穷困潦倒,没什么见面礼可送你,只有一副旧镯子,韬儿别嫌弃才好!”说着,他掏出一副小巧的银镯放到卢韬面前,然后将喝了一半的酒碗也推过去。
见到那副银镯,路平心念一动,微微探身看了看酒碗,就见酒中两滴鲜血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