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男子走在旷野路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神色十分慵懒,好像这么悠闲的生活很难得,想好好的放松一下。他的长相并没有非常突出,不过感觉有种特殊的魅力,一种君临四方的魅力......段钰璘也有一种魅力,他的冷静和深沉很容易令人为之吸引,尤其再配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没有眼神,看起来很孤傲......常常想要一探其底细,不过却探不着,反而愈陷愈深了。不过说魅力是一回事,段钰璘是生得很潇洒俊美的,当然,他脸上最漂亮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
这个男子不一样,他很明显已经近五十岁了,他的脸色很悠然,但又隐然有着庄森的气息,现在,他是很轻闲的。
忽然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黑马从对面奔来......嗯,还在百丈之外,他对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这匹马看来很不错,心里便开始数着:一、二、三、四、五、六......
呼的一声,才数到六而已,那匹马已从他身旁疾奔而过,马上的男子看起来很年轻啊,廿出头罢?那马很好......他忽然有点起了童心,开始向前发步冲去,想跑到看到那马的地方去,心里也数着:一、二......
猛然止步,嗯~已经是刚刚看到的地方了,他很肯定是这儿,他跑了多久?刚刚数着,好似是五罢?他摸摸鼻子,自言自语的说道:「我真的退步了,跑到这里竟然要花五个数儿?」
自下午便觉得藤儿的神色不太正常了,徐崎对她的关心可是丝毫未减,莫不是她病了罢?
走到了她的房外,灯已灭了,不过还早吧?徐崎伸手想要推门,不过手掌放在门板上,却施不上一点力......不是喝醉了,他喝酒经验多得是,哪会被几杯善酿就弄醉?只是......进藤儿住的房间,这种事好像是......算了罢!去找湘姑娘来看看的好。
到了江闵湘的房外,敲了敲门,却不像要去藤儿房间这么不自在了,毕竟他对藤儿心里是又爱又敬的......江闵湘开了门,见是徐崎,道:「阿崎?有事么?」徐崎道:「我......觉得藤儿的神色不太好......莫......莫不是病了,湘姑娘......你去看看她好不好?」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不过每次提到藤儿他都是这样的,江闵湘早已见怪不怪了,说道:「你怎么不自己去看她呢?你是她的主子,你去关心她一下,她会很高兴的。」徐崎咿咿呀呀了一阵,答不上腔。江闵湘娇笑几声,道:「嘻~没关系,我晓得,你不要一直这么不好意思嘛!你自己不敢说要她,以后她可是得许人的,莫不成一直跟你到老吧?」徐崎满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不知道有没有跳蚤掉下来?
江闵湘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好啦?我陪着你,别再不好意思了。」徐崎干笑,和江闵湘一道儿看藤儿去了。
江闵湘叩了房门,说道:「藤儿!你睡了吗?」问了几声,不见回答。忽然又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徐崎脸色一变,藤儿是不会跳窗子的,有古怪!想到此处,伸手一推门,竟然锁着!徐崎此时哪顾得这么多礼数,肩头奋力一顶,撞开了房门。只见房内漆黑一片,窗子开着,有一道人影闪了出去。月光照进房内,藤儿的衣衫破损,染了几点鲜红,倒在地上。徐崎瞪大了眼,疾自窗外追了出去。
江闵湘见了此景先是一愣,跟着看到徐崎奔出,要出声相留已是不及,只得叫道:「璘哥、忆如姐、岫!你们快来啊!」他们六人房间一列排着,相隔都近,段钰璘喝了藤儿煮来的菊花茶,酒意已去大半,三人须臾皆已到了藤儿房内,见了藤儿身上染血,都是大为惊愕,李忆如忙问道:「藤儿怎样了?阿崎呢?」江闵湘道:「刚有人在藤儿房内,阿崎追他去了!藤儿......气息很弱......」听了徐崎已去追人,段钰璘二话不说,马上就冲了出去;江闵岫说道:「忆如你陪姐姐留在这儿!」随即也跟着出去。
徐崎追着那人出去,追出了将军府,赶到了市街上去,不过彼此之间的轻身功夫却明显的有段差距,两人间的距离只增无减......徐崎双眼如要喷出火来,哪管追不追得上,只是一个劲儿的不愿舍弃。
段钰璘和江闵岫赶了出来,大街之上,两条人影一前一后的追逐着,谁是谁再明白不过了,不过却也看得出来,速度上实在有差别,段钰璘一挥手,示意江闵岫快追过去,自己兜个圈子,看是不是能拦在他的前头,就算打他不过,至少也要看看是谁......
还留在房里的李忆如和江闵湘......看着藤儿脉搏几乎停止,江闵湘急得快哭出来了,李忆如依着爹妈教过的方法,伸掌抵着藤儿的灵台穴,源源导入真气。她乃女娲族裔,真气天生极盛,但是这么多年,就算李逍遥和林月如有意助她开通六脉,让她得到女娲族应有的法术能力,却也不得其法,更何况,李逍遥并不希望她会知道自己是女娲族裔......李忆如现在也只知道自己真气盛,什么原因?那就不晓得了。
李忆如勉力支持着藤儿一丝气息,可是她仍是没有神智,江闵湘知道这样下去,就算李忆如耗尽了力,也是救不了藤儿的,偏生她虽然自幼学医,却没习过还魂咒和赎魂咒啊!活人可药、死人怎救?心里纵然万分着急,却也无法可施。只希望他们三个快逮了那人回来!
江闵岫才追出去没多久,那人好似已发现自己会被包抄了,竟然又回向将军府奔去。江闵岫心中大叫不妙,他要是再回去加害姐姐和李忆如,那是万万抵敌不住的,赶紧也冲向将军府去。
段钰璘跑了一阵,还没看清楚那人是个什么样儿,他就改了方向,看来那人精明得很啊......他也发现对方的方向是将军府而去了,眉头略略一皱,也回头赶去,不过......保证会比对方慢了!
徐崎哪里管他是要去哪儿,只顾着追。于是四人一前三后的又回向将军府去了。
有个人躲在暗巷内,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帮他们追人。忽然听到脚步声响,又闪身躲了起来,身上却有样东西掉了下来,落在道上,想要回头去捡,路边已出现一名女子的身影......不得已,还是先走罢!
那女子一身黑袍、绣着几朵花儿,原来是林婉儿。她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晚上有点睡不着了,一个人倒有点无聊,便出来街上走走,以前没试过走在无人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头上似有人冲了过去......跟着又是一个,前头的动作很快,没看清楚是谁,后头那人的衣着打扮,好像是那小乞丐?
后头又有人快步赶来,林婉儿回头一看,是段钰璘,原来她走着走着,却不知不觉是向着将军府的方向......她见了段钰璘行色匆匆,说道:「赶着赴死么?跑这么快做什么?」段钰璘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便自她身边奔过。跑没几步,却又回头,倒不是有话说了,只是看到地上有个物事好生眼熟,便折回来看看。这不看还好,一看了心里倒是大生疑虑,怎么这里会有这东西?刚刚那人有经过这里吧......莫不是他掉的?俯身拾起了,又快步向将军府而去。
林婉儿虽然和段钰璘相识不久,但也看得出来他会这么紧张,一定是有大事......刚刚又不晓得他拾了什么东西起来?便也发步一道赶向将军府去。
暗巷里的人看着段钰璘捡走了那物事,只是心中大叫不好......
却说那人奔回将军府去,也没再向藤儿的房间去。但徐崎、江闵岫、段钰璘、林婉儿等前前后后到了将军府时,那人却已早不见人影,又不好明目张胆的大搜此地......
江闵岫一蹬脚,向徐崎说道:「阿崎,追不到就算了,快回去看看藤儿要紧!」徐崎点了点头,便急忙向藤儿的房间去了。林婉儿还是看得一头雾水,问江闵岫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看那小乞丐急成这样?」江闵岫道:「等会儿你自己看了就知道。可是你怎么来了?君兄呢?」林婉儿听他问无忧的去处,便知段钰璘和徐崎一定是不想让其它人知道他们身处险地,便道:「我自己出来走走而已,无忧睡着。」江闵岫『喔』了一声,这时已赶到了藤儿的房里。
房里的李忆如呼呼喘气,神色黯然,她已经耗尽真气了......江闵湘轻声啜泣着,藤儿不知何时已断了气息......
李忆如和江闵湘见了徐崎带头进房,跟着段钰璘、江闵岫和林婉儿也鱼贯而入,李忆如蓝眼一瞪,说道:「你们去捉人,莫不成是她?」林婉儿道:「胡扯什么!本姑娘何必没事来害一个小丫头!」她看了藤儿的样子,大概是不活的了,便知道李忆如是指她来打伤藤儿了。这一个小丫头不会武功是看得出来的,任谁也有可能来打她,只是怀疑到自己身上来,实在也差太多了吧?
江闵岫这时也说道:「忆如,不是她,她回到这儿的时间还比我们慢些。」 徐崎哪会管他们说些什么,他看着藤儿,每一口气都吸得很深、吐得很长。他知道江闵湘和李忆如不会放着她不去救的,而且李忆如的样子也很疲惫,她们已尽力了。
他回头问段钰璘、江闵岫道:「有看见吗?」段钰璘没有说话、江闵岫黯然摇头。他也没有说什么,伸手覆着自己的口鼻,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林婉儿忽然说道:「喂!姓段的,你刚不是在路上捡了个东西?莫不是你们追的人所掉的?」听了这话,徐崎看着段钰璘,说道:「拿来我看看。」语气很命令,也没有称呼,不过此时段钰璘怎么会和他计较这一些呢?但还是迟疑了一下,才将那物事递给了徐崎。
徐崎看看手上的东西,浑身发着抖,这东西他见过,段钰璘和李忆如身上都有,那是一个木剑的柄。
木剑的柄?难道是无忧......林婉儿看到君聆诗临行前,腰间插着一柄木剑,李忆如的剑还在身上,很明显那剑是段钰璘托他回去通报此地事情的信物,可是无忧为什么要......
徐崎一开始也是想到君聆诗,马上又打消这个念头,他不是不认识君聆诗,他绝不会亲手加害一个弱质女子,轻功也没有好到会将自己远远的抛着。不过这是一个线索,他想了一想,现在是三月初......大概还有四个多月......好吧!就这么办!
他向着江闵湘怀里的藤儿伸出手去,有点想抚抚她的脸蛋......不过那只手才伸出去不到一半便又缩了回来,瞥见了案上一样物事,他过去取了,那是绿玉笛。
众人眼前突然一晃,徐崎已脱下了身上的袍子,里头仍然是穿着乞丐的破衣服......他深吸了口气,合着眼将袍子掷出,正好覆在藤儿的身上。他回头向房门走去,似乎已经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了。
江闵岫拦在他前头,说道:「阿崎你要去哪儿?我们一起找凶手啊!」徐崎的表情没有变,那一种不应出现在他脸上,非常漠然的漠然,又比最冷还冷的吐出一句话:「让开!」房里五人俱是为之一愕。
这是阿崎吗?他平常都很随和的,虽然知道藤儿一死,他必然悲痛,惊讶的倒不是那句话的内容,是那种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
江闵岫愣在原地,不知何以对之,徐崎却又说了一次:「我叫你让开,没听见吗?」段钰璘抽手搭向徐崎肩头,说道:「你冷静些......」但还没能触着他衣衫,徐崎回头反手就是一掌,直向段钰璘脸颊拍去,段钰璘一惊,连忙退了两步避开。却见徐崎又是一掌向江闵岫击出。
江闵岫看他向段钰璘出手,还道只是吓吓璘哥罢了,哪知他这一掌迎面而来,掌风竟是呼呼作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忙使江少霆传的『白流拳法』出手相隔。
但江闵岫拳力才刚使实了,徐崎却猛一变招,一步跨向前去,侧身贴着江闵岫的臂膀,这一掌反而拍在他的手肘内侧,只震得江闵岫左臂酸麻疼痛,一时是使不上力了。
段钰璘见徐崎忽然略有疯状,竟然出手攻击江闵岫,只得上前相阻,但也知这时的他是讲不得道理的,只得先将他制住了再说,不得已,自己又没学过拳脚功夫,只好抽剑上前,反正对自己控剑的功夫相当有信心,应是不会伤着他的。 徐崎听得身后有利刃破空之声,知是段钰璘持剑攻来,但是他没有伤了自己的意思,出剑颇缓,于是一个回身便闪了过去,却将木剑柄和玉笛交在左手,右掌已握着他的打狗棒了。
江闵岫自也知道段钰璘没有伤徐崎的意思,能不用兵刃就尽量不要用,于是拳掌并出,也向徐崎打去。
江闵湘看了他们动手,叫道:「别伤了阿崎!」李忆如气衰,此时是动不了手的,林婉儿并没有出手干预,他们要做什么,都是他们的自由。
哪知徐崎听了江闵湘的话,冷冷笑道:「别伤了我?就凭你们?」江闵岫和段钰璘听出他话中的轻蔑之意,但是这时也不想计较太多,只想制住他再说。
岂知徐崎棒势忽变,一时缠着段钰璘的剑,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方法,段钰璘的剑锋反而尽是向江闵岫身上斫去,倒似他二人相斗,不关徐崎的事了;一时又出棒猛戳,看来好似乱无章法,可是璘岫却又避又让,被徐崎棒头指着的竟然都是身上大穴,不得不躲!
就这样打了一阵,小小的屋子里有六个活人,虽然有一半在相斗,可是并不像当日在洛阳打褚习那样打得整个屋子乱七八糟的,反而是徐崎引着他二人打,就只占着一个角儿打,房里并没有弄乱了。段钰璘和江闵岫愈打愈是下汗喘气,徐崎脸色不改,似乎自己对付他们两个人毫不费力。
足足过了卅几招,徐崎棒头又黏在段钰璘剑上,他手腕一甩,段钰璘便觉一股巧劲压了过来,连退了四五步才停下,凝神看时,那根绿棒子轻轻的抵在江闵岫的印堂上了,江闵岫的手掌却离徐崎的身子尚有七八寸远。
徐崎的脸色仍然没有变,说道:「她的身子交给你们,埋好一点......我也不识字,墓碑也麻烦你们......剩下的事,我自己解决。」棒子一撤,人已出门去了。
看着徐崎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李忆如道:「你们俩个干嘛要让他?」江闵湘一副惑然不解的样子,林婉儿还是像个没事人一般。
「让?」江闵岫说道:「璘哥,你刚刚有保留几分吗?」段钰璘摇头。
江闵岫道:「不是我们让他,是阿崎的武功比我们强,根本拦他不住......」此言一出,李忆如、江闵湘、林婉儿三人尽愕然,徐崎真的有这么厉害吗?怎么看不出来的?
江闵湘这时已止了泪水,光看他们三个打起来就够她吓得不敢再哭了,又问段钰璘道:「璘哥,你刚拿了木剑的柄给阿崎?哪儿来的?」她看段钰璘的木剑已不在身上,知道是交给君聆诗了,李忆如的还好好的插在腰间,那怎么还会有木剑的柄?难道杀人的人还会喜欢用小孩玩具吗?
段钰璘听了这话,神色忽然变得有点奇怪,李忆如和江闵湘姐弟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有事想不透的,只好等他慢慢想通再说。林婉儿却问道:「你怎么不说话?有事就讲出来啊!」段钰璘本来思考时是不喜欢别人去打扰的,可林婉儿这一问他却丝毫不生气,说道:「那剑柄拿起来的感觉,很熟悉......」
他一说这句话,李忆如马上就懂了,接道:「你是说,那剑柄是爹爹刻的?」他俩人自幼用的木剑都是出自李逍遥手作,拿起来的感觉是再熟不过了,爹爹刻的木剑,和别人刻的拿起来就不太一样。这也代表了,如果那剑柄是前头闯入藤儿房中之人所遗落,难道会是李逍遥?
不对!李忆如和江闵湘姐弟同时想起这个可能性,也如同徐崎想到君聆诗一样,很快的打消它,以李逍遥的轻功,想甩掉跟着他的人,那是再容易不过,就江闵岫和段钰璘追了那人这些时候来看,那人轻功极高,这点是符合的,不过李逍遥不可能会来加害藤儿......但是还有谁会有他手刻的木剑?
林婉儿这时又突然问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喧扰了这么久,都没人来看出了什么事?」她这一提,四人才知道确是诡异,刚刚心里一直有太多事情没想通,没时间顾虑到这些,这时不禁也是大为疑惑,就算将军府里的卫士不知道好了,连卢光也没查觉他们这么多人四处奔跑,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就算是知道他不怀好心眼,也不该对他们的事这么漠不关心罢?
徐崎出了长安城,这里在几年前才被安禄山攻下过,城墙还有某些地方破损未补,要钻狗洞于他是毫不为难。他出城之后,就一路向东狂奔着......那个凶手比自己高明,留在长安城是决计找他不着的,唯今之计,也只有滥权一次了。
「为什么我那时不要进她的房间看看?!」心里有个声音这般大喊着,他找江闵湘一道儿去藤儿的房间,那时凶手才刚刚离开,如果他先进去的话,说不定就能救得藤儿一条命不是吗?
他左手紧握着那木剑的柄、右手持着那根绿玉笛......心里好自责、好后悔,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恨自己过。有时候,人的心里有很多事情是会后悔没及时去做的,现在一股脑儿的蹦了出来,真教他有点吃不消。可是谁还管消不消得了呢?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徐崎虽是个乞儿,也是很有骨气的,从小被欺负到大,从来也没哭过、也没恨过欺负他的人,不过这次,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就算是滥用职权好了,也一定要找出那个凶手,然后手刃他。
他的武器是根绿竹棒,那是杀不了人的,很明显的,随和的他虽然武功不差,手上也从来没有沾染过人血,不过可能要破例了......
他奔了一阵,有一棵大榕当在道上......也不是道上,徐崎根本就没有照路来走,他是乱跑一通,现在反而怪起大榕为什么挡他的路,发狂也似的不断出掌打击树干。
那树很大,三个人环抱也围不起来,徐崎毫不留力的打、把它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去打,很快的,他的手掌红了、破皮了、流血了,他不觉得痛,因为心里也很痛,当一个人心痛的时候,肉体再痛也是没有感觉的。
打了一百下、两百下,这日如是的折腾下来,其实他很累了,虽然没有下雨,不过有几滴水掉落在土中,有红的、也有透明的,红的是血,透明的是泪......很想忍着,也一直忍着,他还是哭了。
或许他从来没有为藤儿做过些什么,也没有说过些什么,他自认得藤儿至今,从偷偷的到姬三娘家的围墙上偷眼瞧她、到向君聆诗借了六两银子上台要买她、在洛阳城给了她一根笛子、看着她活得好好的,变成冰冷的身子,他心寒了......短短四五个月,于他而言,过得很快活......当一个乞丐,还能有个丫环,一个自己真心想去疼惜、爱护的丫环,以及一些好朋友,他走这一趟,路上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福。
这些都过去了,心里想着往事、手上仍然在狂击着树干,但力道愈来愈弱,渐渐的停了下来,他也很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第二天,虽然心中不想,但他还是醒了。醒是醒,躺着没有动,心里很空茫,昨天预定的计划,忽然没有去实行它的欲望。看了看身旁,和他们在一起两个多月,一觉醒来,天地之间却只见得自己一人,煞时觉得有点不太习惯。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丐服......丐服脏就脏了,拍它做甚?不过这些日子来,每天每天,都有藤儿帮他理衫整袖什么的,他也很自然的想把自己身上弄干净一点,不过丝绸衣服他穿不习惯,所以里头才套着自己原来的丐服,这点倒是没人知道。
他跨出一步,心里已经比昨天沈定多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强烈的空虚感。走了一步就停下来,又一步,又停下来,他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只是觉得很寂寞。
忽然有个人在他身后说道:「小兄弟,你想去哪儿?」
徐崎吃了一惊,猛地回头,他心里实在很纷乱,完全没注意到周遭的环境如何,这个人在他身旁不知已有多久,他是一点不知。
看看那人,有一种闲暇自得的感觉,他也渐渐的宁静了下来,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是敌人。
那人约莫五十岁年纪,隐然有种不可一世的高手气派,领袖的高深气息很重,但嘴里却衔着一根草杆,那又给人另一种不同的感觉。
徐崎给他一吓,浑忘了自己原来心里有多难过,全副精神都摆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开口说道:「你问我要去哪儿干甚么?关你什么事?」
他心情很差,说出口的话一点也不客气,虽然眼前的人比自己大了一倍还有余,不过他是个乞儿,没有礼数也很正常。
那人却一副不以为忤的样儿,道:「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教你武功的人是谁?」
徐崎一怔,说道:「谁教我武功,又关你什么事?」
那人笑道:「自然关我的事,你的武功和我的同出一门,我想看看你的师父是我的什么人啰!」徐崎刚是一怔,听了这话便愣住了,他本知武功流派可以眼辨,不过毕竟他年轻、对各门各派的武功阅历尚为浅薄,实是认不出来谁和谁的武功相若,是出于同门,除非是像日前林婉儿和李忆如打了一场,剑法身形都一模一样,他才有能耐分得出来,那两个人是同门再无疑的。
那人见徐崎呆着,说道:「你昨天一直出掌打那颗老榕,你虽然是乱打一通,但习武之人每一掌出去的法度却是少不了的,我刚好看到了,不过我没出声,你也没理我。」徐崎道:「随你吧,你先说你是哪个门派出来的?」
此话似有点长幼不分,徐崎一介晚辈竟然这么说话,要是让林天南还是独孤剑圣等,对于长幼之间规矩很重视的前辈听见了,恐怕免不了甩他一个耳光。
但这个人并不在意,真的就说道:「我啊,我的师父自号黄杉,承艺于伏牛山木色翁,不过他俩老都过逝了;我名字是皇甫望,四处游荡、赏山玩水中。」 徐崎眼睛一亮,说道:「皇甫望?你......是北武林盟主?」
皇甫望眉头一皱,吐掉了口中含着的草杆,摸摸鼻子说道:「怎么......这儿也有人认识我......」徐崎道:「可是你不在常山,跑出来做什么?」皇甫望道:「那里好气闷,天天打仗打仗,我懒得去管这么多了,出来走走。你还没说耶,你的掌法是谁教的?」
「我......」徐崎看看眼前这个人,应该可以相信他,自己的眼光不会差太多吧?便说道:「我不知道那前辈的名字,他穿一袭黑色的大袖袍子。」「哈~果然没错!」似是早就料着一般,皇甫望笑道:「那是五师叔黑桐,他老人家一直没收徒弟,性子最是刚正不阿,我师父过逝的时候,就念着五师叔不肯收徒!谁晓得却给收了这么一个小徒弟。五师叔什么时候、在哪儿教你武功的?」
徐崎听他说得这么兴奋,不过也是听懂了,自己那师父的确是很冷冽少语,自己做错是定有责罚,而且对于作恶之人从不轻易饶过......不过这么说来,皇甫望不就是自己师兄啰?可是......
徐崎并没有回他的话,说道:「你自说自话,却怎么证明你真是皇甫盟主、是我师兄?」
皇甫望一怔,怎么证明?这倒是没想到......略一思索,说道:「你没见过我,我没见过你,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如我们试演几招本门武功,印证一下如何?」徐崎一想不错,黄杉黑桐源出一脉,武功必然是相同的,过过几招便假不了,于是点了点头。
皇甫望又道:「你大概还不晓得,我们待会儿过招,掌法或许相同,但师祖传下来的武功会随使用者的心性不同,用劲上也是大异其趣,五师叔性子刚烈,他所授你的武功定是刚猛为主的;我师父性情却温淡随和,他传给我的『黄流拳』又可称『柔风掌』,我们务当点到为止,免得一用上了劲,柔风掌比拼内力的功夫可不是盖的,你年纪尚轻,定然不是我的对手,别使太大力,不然有什么后果我不负责的!」虽然有点小看他的意思,不过徐崎心知肚明,想有一定的内功造诣,绝非一蹴可几,自己才二九之年,怎么说也不会是北武林盟主的对手,如果他真的是盟主的话。
『苍松迎客』,既然对方是自己长辈,徐崎很客气的先摆出了起手式,那只是一个姿势,对手没有打来就不会有反应,倒比较像一株老松弯腰对着客人行礼,不过虽然黑桐只有教他五天武功,皇甫望也已感觉到与师叔极相似的罡气了。 皇甫望跨上一步,右手缓缓的拍向徐崎左肩,练的是一样的掌法,他很清楚苍松迎客的姿势,右脚在前,右手握拳与左掌虚抱,左肩就是防守最密、最扎实的地方,他可没有要和对手玩命。
徐崎看他出掌既缓、又是攻己之坚,这一招出来已经略占上风,虽然很清楚是对手刻意相让,但也知道两方的实力差距极大,毫不留情的左隔右击,呼的一拳打向皇甫望的右臂弯。
皇甫望看徐崎出手并不容情,也没有什么太大反应,手臂反而放软,徐崎一隔给隔了给虚势,不禁有点使不上力,右拳还没击上,皇甫望左手已经在他的拳头前面画了个半圆,使的是一招『来者不拒』,要是自己的拳头再往前送去,立刻便会给他反手擒着,随即换使一招『树大招风』。
这一招洋洋洒洒,充分表现出大树迎风而立的样子。徐崎收回右拳,再打向皇甫望的左肩,他左手还放在胸前,掌心向外,这一招看来是很难抵得;徐崎左掌又拍向他肚腹,他右手虚力未除,眼看也是来不及再守下去的。
皇甫望微微一笑,左肩向后一缩,又以柔力卸去了徐崎的拳头,左手五指成爪,向下直抓,便把徐崎的左手给擒住了,顺势向后一扭,徐崎还来不及喊痛,皇甫望已绕到他背后,伸右手将他的右臂弯反隔过来,左脚一踢,徐崎就被他绊倒在地了,使的是一招『老树盘根』。
柔能克刚,皇甫望的柔力又胜出徐崎太多,赢得轻轻松松。他扶起了徐崎,道:「没错罢?我使的都是本门武功。」徐崎这才确定了皇甫望确是自己师兄,那招老树盘根使得很干净利落,而且招数十分奇特,不似拳法,倒像大擒拿手,没学过这套拳掌的人使不出的。
过了这几招,皇甫望也试出来徐崎功力尚浅,但于出招时机与各种招式应用的观念却很好。问道:「你现下可以说了罢?五师叔何时何地教你的功夫?」徐崎道:「六年前在扬州城,只教了我五天就走了。」「五天?」皇甫望似是觉得不太对劲,道:「我虽然没见过五师叔几次,可他老人家并不是定不下性子的人,既然教你功夫了,怎么会只教五天?他可有说出了什么事?有再回去扬州找你么?」徐崎摇头。
皇甫望看这小师弟现下最多也就十八岁年纪,六年前也不过是个小孩儿,五师叔若真有要事离去,想来也不会说出来的。只是为什么事后没有再回扬州找这个徒儿?
忽然想起还没问他名字,说道:「你还没说自己姓谁名啥呢,这棵树和你有仇的?为什么这样打它?」
徐崎听了他提起击树,心里想起藤儿,神色便即黯了;皇甫望看他这个样子,也想到是亲人挚友身遭大难,他虽然是个放荡汉子,这点小事倒还看得出来。便说道:「算了,不问你,至少你名字可得和我说说罢?」
徐崎想到自己和藤儿的名字并是江闵湘一时起的,既然藤儿已死,留着此名做啥?于是回道:「我姓徐,没有名字,是个乞儿,以往人人都管我叫徐乞,乞丐的乞。」和江家姐弟一道儿这么久了,总算他也认得几个字了。
皇甫望又问:「那你现在要做什么?看你这么生气的样子,若是要去和人厮杀,师兄我可不能放你去送死,好歹拉你一把。」
徐乞一想不错,他是有办法找到凶手,可是那人本领远胜于己,要亲手报仇恐是无望,不过若有这个本领高强的师兄教自己几手功夫,至少也多了几分胜算,于是便将藤儿丧命的经过说了,连段钰璘、李忆如、江家姐弟的名字也都有提及。
皇甫望想了一阵,道:「这世上轻功远胜于你、又兼用剑的人比比皆是,你真有办法找到人吗?」徐乞说道:「找人不成问题,我只怕打他不过......」皇甫望听了他的口气,分明就是在要求自己帮帮他了,笑道:「那有什么问题,我左右也是无事,咱们且就结伴而行,看你要去哪儿随你,一路上我也教你用功。」 徐乞大喜,于是两人便一道儿向南走去。
靠着一口还不算差的汉语,一路走一路问,总算也到了余杭县内,不过阿奴此时却愣在一片白地的前面。
路过的汉人男子有些色瞇瞇的打量着她,虽然年纪不小,她的相貌却与廿出头的年轻少女无异,应该算是天生丽质吧?她未施粉黛也比许多莺莺燕燕的女子好看得多。不过打量归打量,苗女不好惹可是出了名的,尤其越漂亮的越危险,那些男子还是只敢远观,距她至少也有五丈远。
一个穿着深蓝色袍子、约莫卅五岁年纪的妇人走上前去,说道:「姑娘,你找李大哥吗?」李大哥?没错!阿奴转过头去,眼前的妇人并没有特别突出,虽然长得也不差,比起阿奴璞玉般的脸貌总是不及多矣。
阿奴以十分狐疑的口气问道:「这里不是他家吗?怎么变成这样的?逍遥哥和林姐姐呢?」「这个嘛......」那妇人说道:「听说他们两人大概一个月前就到苏州城去了,五六天前,这里不知被谁放火烧了......老房子烧得特别快,我们发现时,根本没机会扑灭火势了。」
放火?谁和逍遥哥过不去了?阿奴自是百思不得其解,去苏州吗?「苏州怎么走?」她问那妇人。
妇人还没回话,远处已有一人高声叫道:「香兰!你还不回来,在那儿做什么?」妇人回头笑了一笑,那人是她的丈夫罢?「你到市场港口去找张四哥好了,说你是来找李大哥的,他应该会帮你。」说完便匆匆走了。
「张四哥?」又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阿奴狐疑的脸色不改,又想起一事,叫道:「市港场口怎么走?」
妇人向着人群中的一个身着浅水色衫子、年岁稍轻于己的女子挥挥手,示意要她带阿奴去市场找张四哥,那女子虽然看起来老大不愿,还是走到阿奴身边,道:「是市场港口,我带你去罢。」便领着阿奴走了。旁边的人们看着他们两人离去,一会儿也就散了。
李逍遥躺在林家正厅的屋顶上,这里最没人吵了。
自从他想起以往在大理经历的种种,那些往事就像梦魇一样,再也挥之不去,有时候觉得连林月如都和自己好陌生......一阵一阵的孤寂感袭上心头,这是他第二次有如此感觉,第一次是在灵儿刚刚失去踪影,他一个人走在雪地里时。然而那时林月如很适时、也很奇迹的出现了,令他觉得心里有了一股暖流,而且也很不甘却又放心的倒在雪地里。
他当然不是昏、也不是死了,只是累了,过了这么久,一直没好好休息过,失去和拥有一直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不断的重复发生,快得令他没有时间去作好迎接这一切的准备,对于一个以往都过得很安然的少年而言。
现在,这种空虚感又浮现了,在林家人人都只关心着唐钰的当儿。林月如很热络的和林天南、孟映谷等讨论着走一趟云南找唐钰,因为林天南很清楚他不会回来的。李逍遥不是没有被冷落过,可是现在这种感觉特别浓厚,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
他已经躺了一天,看着日出、看着日落,肚子叫了几声,有点饿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想要想一些不是现在想的事情......至少不要再有关于她了,不然他一定会被罪恶感、无助感和巨大的歉疚所压死的。
「阿奴......」不想她了,浮现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反而是阿奴了,不晓得她过得好吗?南诏和大理还在打吗?她有没有真的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战士和巫蛊师呢?很莫名的,他有了一个想法,如果现在阿奴又出现,要拿他来试巫蛊的效力,他会很乐意的。
笑着摇了摇头,李逍遥为自己的荒诞感到不可思议,若是失败可是会赔命的耶!
这一摇头,他又想起了段钰璘和李忆如,自己惟一的徒儿和女儿,不晓得他们过得好吗?他并不担心他们生病,江闵湘承自母祖的医病工夫可不是盖的;也不担心他们饿着了,江少霆给岫儿的银两一定是够他们玩遍整个中原的。那还担心什么?话不是这么说的,天下父母心,十年来已视段钰璘如己出,加上一个被宠溺过度的女儿,担心他们是正常的。
不过想起了阿奴、又想起段钰璘,李逍遥心头猛然一震,钰璘身上的蛊毒未除,到底是谁施的毒?十年来蛊病不发,真的是韩家父女长期用药,把那蛊物镇住了吗?究竟不是用蛊的高手,虽然李逍遥非常信任韩家父女的医术,总是放心不下。
有了一个问题,剩下的问题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在江家门前装病的人是谁?他用来刺院中古柏的剑法是『四面楚歌』,不会错的,那他是蜀山仙剑派的人吗?又,为什么他要引了段钰璘走?段钰璘十年前遇过他,应该是十年前,不然在寄住自家客栈的这段时间,段钰璘若和外人接触过,他应该不会不知道的,不过那个人是汉人,不像会用蛊的样子,所以直觉判断段钰璘身上的蛊毒和他没有直接的关系......
接下来,林婉儿又是什么人?为什么她会画出七星剑,在一个完全没有范本的情形下?姜婉儿呢?锁妖塔倒了,她去了哪儿?林婉儿有妖怪的血统,在曾经存活于塔内的人类,唯一只有他蜀山仙剑派太师叔祖的理论下,姜婉儿既是他唯一的骨血,那么这两个婉儿的出现及消失一定有很特殊的关联......或许见到林婉儿本人,可以对这些问题有一点解答?抑或,天鬼皇是不是知道内情呢?既然他是锁妖塔中众妖的大头头......不过这些年来,许多妖怪都被扫空了,像以往隐龙窟的蛇妖、黑水镇的赤鬼王、蛤精山的金蟾鬼母、还有毒娘子......天下的妖怪几乎都让独孤剑圣和酒剑仙收遍了,剩下的余孽也被李逍遥和林月如清了一些。自锁妖塔出来以后,所有的妖怪都信守承诺,不再攻击人类,大多数都消声匿迹了......
不过近年来中土的人口却大量的锐减了,尤其是中原,洛阳和长安二京饱受战争蹂躏,市容早就不复以往壮观,不过说起来倒还是很繁华的,就像林家堡和李家比起来,就算林家堡的财产少了一半,李家还是难望其项背一样。不过若是那一半再分一半给李家,情况就不同了,现下的苏杭地方和蜀中就是这种情形,两京地方人口外移,大都向着江南和四川跑,使得这两地人口激增,相对的也愈加富庶了起来。
李逍遥跃下地去......吃饭去吧,在苏州首富的林家堡饿肚子,他可不太情愿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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