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逍遥与阿奴赶到白河村,也不过是离林家堡次日午时。李逍遥匆匆带头向花丛小径中的江家而去。他专挑了苏州到白河村的必经之路来此,并没在途上遇着林月如,若非已到江家,就是根本没来了。
只是到了江府门外,只见着大门深锁,李逍遥深吸了口气,茫然地望着阿奴。
「不会发生这种事吧?」阿奴从李逍遥的眼神看到如是言语,她摇摇头,也不敢打什么包票,毕竟江家与李家交情如何,她是不甚清楚,也不晓得会不会牵连到这一家人身上。两人同时缩身跃起,直接翻墙入内了。
屋内、庭外花香怡人,韩梦慈素爱花草树木,也种了不少能当药材的奇珍异草,正当仲春时节,江府内蓠蓠蔚蔚,一片花海,真是好看煞人。但就是不见人影。
江家虽然奴仆并不甚众,好歹也不会有人闯了进来,却丝毫没人知晓?李逍遥神色凄然,快步往众人卧房去了,此时已顾不得着不着礼,若是江家也遭灭门,谁还来同他讲礼数?阿奴不敢懈怠,一边提高警觉,以防敌人尚未远去,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李逍遥后头。
一脚踹开了房门,李逍遥先冲进了韩医仙的房间,毕竟江少云和江少霖都是夫妻同房,再怎么说也不好擅闯,况且只要确认了其中一个人的情况,几乎就可以断定他们全家是否受殃了,如此一来,最好的目标就是韩医仙与江少霆二人。 眼见韩医仙躺在床上,李逍遥身子微微发颤,转身又打开了隔壁江少霆的房门,他也是直挺挺的躺着,没一点学武之人该有的警戒迹象。事已至此,李逍遥颓然坐倒地上,单手支额,深深呼吸了几口。
阿奴查看了韩医仙与江少霆的身子,向李逍遥道:「是他。」语气平平淡淡,相信李逍遥早该有心理准备了才是。
「敕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李逍遥沉沉地问了一句。
阿奴皱眉道:「应该只是要你不出手相助大理而已吧。」这话说得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如果只求李逍遥袖手旁观,带走几个孩子也就罢了,毒杀了林家堡全家是预防万一,可是为什么连素来与世无争的江家都一个不留?李逍遥气懑填膺,但连一声大叫都出不了口,难道他一个人善使剑,就要连累这么多人无端送命?他们招谁惹谁来着了?
阿奴又说道:「他们已经身亡三四天了,尸体早就僵硬,因冰蚀蛊而亡的人,尸身不会腐坏......」
李逍遥喃喃回道:「是吗......阿奴,我该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我的朋友们死在他的手底下,我应该还要顾着钰璘和忆如的安全吗?江家所剩最后的一对姐弟也和他们在一起,我有义务保证他姐弟的性命无恙,但若我如此畏首畏尾,怎么替林家、江家数十口人报仇?莫不成要我就这样看着他为所欲为?!」听着他语气愈来愈是冲动,阿奴其实没见过逍遥哥失去理性......灵儿姐身亡以后......应该是身亡吧,他也只是默然地留下了无尘剑、将五灵珠拍入地面而已,悲伤的样子虽然显而易见,却也没大哭大叫什么的。此时她仍然坚信着逍遥哥会保持理性,说道:「我们先将他们葬下吗?」
「是啊......」李逍遥的脸色和缓了,深深叹了口气,什么大风大浪他没经过的?哪有什么好火大?就算现在放尽气力,把江家都给打得稀巴烂来发泄精力和愤怒好了,敕里知道了,大概也只会把他看轻了吧?仇不能不报,却不必报在自己的身体和声名上。
阿奴开了所有房间,抱起韩梦慈、邢氏与江家三四名婢女送到庭院中,李逍遥则将韩医仙、江少云三兄弟、几名奴仆一样抱到院中,取过了两柄锄头,要和阿奴一起掘坑埋人。
阿奴轻声叹息,道:「我从没想到土咒可以在这时候用。」说着一挺手中的青蛇杖,地面上立刻翻起了深两尺、长八尺、宽四尺的一大块土块来,地面便凹下一片,正好可以容一人尸身。
李逍遥想笑,那笑容却硬生生地僵在唇边,他抱起韩医仙的尸体,恭恭敬敬的将他安妥置稳了,阿奴才轻轻的将土块覆下,形状十分完整,唯中间突起一点,看得出来是个墓冢。李逍遥长声叹息,他见过不少武林前辈,高手不可谓不多,但如韩医仙这般的仁厚长者、痛病人如痛己子的好医生,实是唯此一人而已;韩梦慈虽有乃父之风,毕竟与李逍遥只是同辈、又是一介女流,自然无法令他像尊重韩医仙那般的恭敬了。
接着阿奴一块一块土的施法凭空运起,李逍遥一具一具尸身轮次将其安葬,惟江少云、韩梦慈与江少霖、邢氏两对夫妻同葬一穴,江家连奴仆总计一十四人,湘岫姐弟不在,一十二人共埋了十个墓冢,李逍遥在庭中削下十片牌子,材料正是当初卢光刺过、江少霆一摸便倒的大柏树干。他雕刻的功夫甚是了得,以七星剑尖在十片木牌上刻下了各人姓名身份,大概也比用写的要快。确认无误之后,才分别插上了每个墓冢之前。幸好江家奴仆们都是十余年前因黑水镇大闹尸变,失怙丧母的无依孤儿,在江家待的时日俱久,李逍遥并没一个不认得的,才能丝毫不差地也将六名奴婢仆人的『墓碑』做好插上了。
忙完了这一阵,天已微微暗下了,阿奴问道:「逍遥哥,林姐姐没来这儿,咱们这会儿上哪儿找她去?」
李逍遥摇摇头,道:「不忙着找她了,或许让她一个人静静也好,她人精明得很,手底下的功夫如何我们很清楚,也不怕她有什么危险。咱们今儿便住这儿了,只是恐怕这么多天没人打理,厨房里不会有什么好东西能下肚,我出去弄点东西回来吃。你留着看看这屋里有没有什么不对头的,若是敌人还在,别逞强,尽管大声叫,我听得着的。」阿奴应了,李逍遥遂向村内去了。其实让阿奴去弄吃的也未尝不可,但是谁知道她会弄出什么东西来?李逍遥可没意思冒这个险。
阿奴到了屋内四处乱逛,她其实满有信心,以她对喀鲁的认识来说,这么久都没感觉到他的存在,一定早就走了。况且那个人自负得很,丝毫不会怀疑自己下毒后会不会有破绽,回身再做确认,所以也不怕有什么敌人会埋伏在四周。既然已经确定江家众人中毒身亡是三四天前的事,可以断定喀鲁不会在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喀鲁自负心理作祟,没回林家堡看看,不然当时受冰蚀蛊侵入五内,新陈代谢因脏腑受寒、几乎完全停顿而睡死的李逍遥、林月如哪里还有命等她来救?
晃着晃着,走到了江少云的书房,一阵晚风吹来,桌上一本书刷刷的被吹开了数页,阿奴走近看看,上头写了密密麻麻的字,不过翻了翻,只写了半本,晃亮了灯火瞧瞧,也不过就写些最近中原战事如何、安史两贼怎样令他痛恨、弄权的杨国忠、李林甫怎样无耻等等,阿奴看得两眼昏花,实在是没什么兴趣看这种书,随手合上拿起,或许这人有些愿望,待会儿让逍遥哥看看,能替他完成遗愿也是好的。
又晃到了厨房里,阿奴一眼瞥见灶旁一个小小的纸袋,里头装着一些白色的颗状粉末,看起来倒颇像盐巴的,阿奴见过冰蚀蛊,并不是一般毒虫,就像这些粉末一样的不起眼,不过一旦吃进口中,这些粉末里的蛊虫受到人的体温影响,就会『孵化』,进而侵蚀人体五脏,成为置人于死的毒药。不过这种蛊毒对时常接触毒物的苗族人却难以致命,阿奴的『试蛊工具』李逍遥就是一例;但它要对付饭不离盐、对毒物又鲜少接触的汉人则是再好用不过了。此时也肯定这就是喀鲁的东西,阿奴收入怀里,要是拿回去让凯特研究一下,或许可以加强它的毒性,反过来用这玩意儿对付喀鲁的话,那才真是妙不可言!
敕里替藤儿的墓碑刻好了名字,林婉儿才用红墨依着刻痕写上简单的『藤儿之墓』四字。刚刚看敕里手指头轻描淡写的划过石碑,石粉便飘飘落下,字型也出来了,林婉儿这才肯定敕里果然功力精深,看来吴仲恭的师祖忌讳此人,倒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李忆如看着他们替藤儿立碑刻字,问道:「织锦姐姐,这是谁呀?早些吴二哥也直追问我这墓里人的名字,可我想不起来的。」
林婉儿此时真想把李忆如先打一顿再说!可一来自己脚伤还疼着、二来打一失忆之人,就算打得她筋折骨断,她恐怕也不知道为何捱打,这种架最没意思了,只得对着敕里摇摇头,讶然苦笑。
敕里向李忆如道:「李姑娘,如果我没记错,这人当是你们的不离身的小丫头,你们都很爱她、很照顾她的。」
「我们?小丫头?」李忆如左掌支着右肘、右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了一阵,才道:「我不记得。」
林婉儿深叹口气,好好一个人竟给搞成这样了......这失忆和白痴有什么两样吗?忽然又想起一事,道:「教主呀,那个臭道士和四个蛮子呢?怎么没见他们?」
「臭道士和四个蛮子?哈哈~」敕里爽然一笑,对这称谓似乎颇感新意,从来也没人敢怎么得罪卢光和西山四散的,虽然说那四散自己从不放在眼里,不过若以一敌四打起来,要解决他们还是颇花功夫,敕里还是不得不承认,一般而言,如果这四个人肯乖乖合作听话,其实也满有用的,只不知当初那胡人胖子给了或许了他们什么好处,竟让他们协同他攻下两京?
敕里向一旁唤道:「卢光道长,姑娘在找你了,不出来吗?」
卢光自暗处闪出半个身影,哼了一声,并没回话。
林婉儿也嘿嘿冷笑,道:「常言道:『明人不做暗事』,我看依你臭道士这个样子,做再多暗事也不是什么大罪过了。」卢光听她一直『臭道士、臭道士』的不离口,真是有点气不过了,大声道:「不吭声就由得你胡言乱言?我卢光做了什么暗事出来?」
林婉儿气势上也不肯输他,但她却深谙吵骂之道,自己愈是冷静,对方愈容易发火,反正她晓得敕里应当是会保证自己的安全才是,便有意似无心的随口回道:「是么?如果我没猜错,这小丫头腹上一个掌印,应是你拍上去的吧?昨儿晚上那个小乞丐和江闵岫、段钰璘三个家伙,追的不就是你?只是我想不明白,怎么你身上会有一截木剑的柄?」卢光被她一语道破,气得满脸溢红,敕里只等着看笑话,并不阻止林婉儿的言语。只听到最后,怎么有了木剑这玩意儿?卢光也用木剑的吗?这是从来没见过的,他念头一转,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嘴角微微含笑。
卢光如何不晓得敕里的心机?可一般的听到木剑柄,也是疑惑重重,他虽然精明干练,可智慧怕是不及敕里多矣,这疑虑的心情就把愤怒给按捺住了,回道:「我从来不用木剑,你从哪儿看到我用木剑?」
林婉儿一愣,心里暗暗盘算:「听师父说,用剑到极致时,木剑胜铁剑、无剑胜有剑,我们林家堡是先其道而行,练指力以为剑气。臭道士用木剑代表功力精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莫不成另有人身上会带木剑?我昨儿看走眼了不成?」面上却不欲他们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里想着,口上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下手也太歹毒,对付一个小丫头,竟然下重手要了她的命,不论她哪儿开罪了你,我看你的手段便不顺眼!功夫高便了不起么?在我看也只会欺负我们这些晚生后辈!」
就算林婉儿再如何掩饰,冷静精悍的敕里如何不晓得她有心事?听这姑娘言语,分明是想逼急卢光,虽然不太了解她意欲何故,总之等着看戏就是,也不想多口相问。李忆如在旁只是听得莫明其妙,如果是昨晚以前的她,一定出口相询,此时却是静静的不置一语;只是她自见了卢光现身之后,一股奇妙的恐惧与排斥感就冒了出来,不由自主的向林婉儿身边靠了过去。
卢光给她挤兑得无言以对,他并不是没有忍气的肚量,但是一开始就给骂得一无是处,连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武功也给说得变成恃强凌弱的工具,实在不能不火,什么理智也都抛到身后去了。孰知他才想回口,突然又听林婉儿声音转沉,一字一字的吐出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若是你够胆的,何必觑了你剑圣师父重病、剑仙师叔不在山上才闯剑芦盗剑?我还知道,你本来也想趁乱取走仙剑派嫡传的独门内功宝典,只不巧你剑仙师叔这时回来,逼得你不得不逃,难道不是吗?」
卢光瞪大了眼,怎么酒剑仙那臭老头连这等事也宣传出去了?只满脸怒色的瞧着林婉儿。可这不瞧还好,一瞧之下不禁怔了;还不只是他怔,连敕里和李忆如都怔了。
他们自然不知,林婉儿根本没听到酒剑仙叙述卢光身上有名剑湛卢的事儿,此时只是愕然于林婉儿的改变,这改变除非是极迟顿之人,不然一定都看得出来!
外貌并没有太大变易,只是看起来好像年纪比方才大了些?并非她有白发或皱纹出现什么的,那不过是种气质的变换,却分明看得出与原来的她有所不同;而且眼神也不一样了,本来是咄咄逼人、不骂死卢光不甘心、微微带着嘲笑意味的样儿,竟也变得神色愁苦、似乎身逢大难?
卢光闪过一个念头,脱口便道:「不会的~不可能!」
「别太有信心,世上没什么不可能。」林婉儿的回话迟缓而低沉,给卢光带来无比的沉重感,连敕里和李忆如也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
「哼......哼!咱们走着瞧!」卢光纵身离开了将军府,离开了长安城。敕里漠然看着他远去,猜测他是要另投明主了。不过也没有关系,这个计划没有他虽然不能成事,但目前他的功用已经几乎结束,要去哪儿都由得他了。只不过......林婉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多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上不动声色,却又似颇有戚然之色......
「臭小子吃了秤铊啦?明知自己身上有伤,还走得这生急,咱老道士和小姑娘可跟你不上!」酒剑仙一边拿着酒葫芦咕噜咕噜的灌酒,和江闵湘并肩走着,一边对着前头跛着半边身子、却又径自疾行不已的段钰璘大声喊话。
段钰璘一本常态,莫说回话,连头也没回、眼角也没瞥他们一瞥,似乎是说:「要跟是你们的事,跟不上别抱怨,我又没要你们跟我。况且你武功这么高,怎么可能跟我不上?」
这一路上酒剑仙已对段钰璘喊了不少话,一句也没听他回过。他自己平来也是个傲骨子,哪容得有人对他这等漠然轻视?只不过前儿的确是自己救人救慢了,便有点觉得过意不去,就是有脾气也硬压一压。不过他生来也不是肯安静的人,正当还要再对段钰璘喊话,一旁的小姑娘却道:「前辈,别再说了吧,璘哥赶得急,不一定有要事的。」
酒剑仙对着江闵湘呵呵一笑,道:「你替他说的好话也够多了,怎么你知道他有要事?你这么了解他的?」江闵湘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知道,只是璘哥平时也不会对前辈不理不睬、而且我也从没见他有过这么急着赶路的样子。」酒剑仙道:「嘿!我看他走路的样儿,还真怕他咕咚一声跌了呢!料着他身上的剑疮也不是轻伤,不休养几日没问题么?话说回来,卢光那小龟蛋下手也够狠的,对自己的师侄也这么不留情。」
江闵湘听酒剑仙提起卢光,神色黯了一黯,道:「他还一掌打死了藤儿,我不懂他为什么要打死藤儿,她乖巧伶俐,从来也没开罪过任何人,她却是犯了何错,卢光道长要将她打死......」她虽然没有亲眼见着卢光下手,但是当他们搜出藤儿身上那一张旧信笺时,卢光却是第一个现身。况且再怎么猜,也只能猜到他的身上,西山四散那四个傻子不会这么精明,精明到徐崎、璘哥和岫在长安城内包抄也见不着他们其中一人的面。
「信笺?」这个念头忽然多转了一下,江闵湘凝神回想着那张纸上的内容。 看了她若有所思的样子,酒剑仙问道:「怎么?有什么奇怪的?那个龟蛋想杀人,要什么理由!他一点也没道士清心修为的样儿。」
江闵湘缓言回道:「我想起来璘哥怎么赶着要回大理了。」
酒剑仙道:「喔?想起来?怎么着?」江闵湘道:「我们昨晚看过一张旧信笺,属名是『阿奴』,看样子应该是璘哥在大理的长辈亲人什么的,可怎么会用晚辈的叫法自称?我记得六朝人对亲匿的族人才会这么叫的。」她指的是自魏晋以降,朝分南北,当时的人对于交情较好的弟妹或儿女才会以『阿奴』来称呼对方,这是一种对晚辈或平辈却小于己的叫法。
酒剑仙一笑,道:「阿奴?哈~你忘了大理是苗人的地盘吗?苗人取什么名字可不像汉人这生规矩,有名有姓的。这阿奴呢,是大理圣姑的小弟子,现在大概也卅来岁了吧。你倒没说,信上写些什么?」江闵湘听酒剑仙一解释阿奴此名由来,便即了然,道:「信上的意思,约莫是说南绍近来声势颇盛,还打算联合当朝军队攻大理,以此要求李叔叔赴大理的。看来璘哥是个信差。只我还是不懂,怎么该在璘哥身上的信,却到了藤儿身上?而且璘哥十年前就到余杭去了,怎么李叔叔也没有动作的?」酒剑仙闻言,撇头哈哈一笑,道:「老道士怕动脑筋,小姑娘还是自己想吧。」这话才说完,却听得『咕咚』一声,两人向前看去,十丈开外的段钰璘单膝跪地,右手抚着肩膀,正自低声喘气。
他本是带伤之身,硬要赶路就非为养伤之道,江闵湘这个医生却无力阻止他,只好跟着他走。此时他赶路过急,血液循环流动得太快,肩膀和腰部的剑疮又裂,泊泊流出血来。
见段钰璘伤处出血,江闵湘连忙赶了上去,解开他肩上和腰间的纱布,取了些平时便随身带着的止血药粉敷上疮口,又重用新纱布替他好好包扎了,一边说道:「璘哥,再怎么急你也得顾好身子,等你大好了我们再加紧赶路好不好?」 段钰璘伤口裂了,上药本是非常疼痛,但一来江闵湘动作柔细、二来他骨子甚傲,一声哼也没出口,只咬牙忍着,这眉头却不能不皱的。江闵湘便是见了他皱眉,晓得疼痛,才藉此要求他让身子暂歇一歇。
段钰璘却哪里听得进去?他看江闵湘包扎好了,摇摇头,站起身说道:「慢一刻回大理,都要嫌晚。」说着举步又要走。
江闵湘才要再出声,忽然见一只手掌搭上了段钰璘肩头,道:「臭小子,小姑娘关心你、要你慢些走,那是为你好,怎么你脾气这么硬,全不领情的?老道士看不过去。」段钰璘回头,神色夷然不屑,甩脱了酒剑仙的手又走。
酒剑仙从来没被这样轻视过,不禁勃然大怒,叫道:「你再不停,老道士可是会教训你的!」段钰璘随口道:「要教训就来吧,要我停却是万万不能!」态势之硬,一点也不输酒剑仙。
酒剑仙扬名武林四十余年,自下山以来,见过他身手的人,从没一个敢对他如是不敬的,此时真真是怒极已甚,真的一掌就打在段钰璘后颈上。
这一掌是何等力道?段钰璘存心不避不让,虽感身后掌风大响,却也硬生生受了,但谅他那点微末道行,如何禁得酒剑仙一掌?中掌之后,人便直挺挺的向前倒去,只惊得江闵湘忙不迭扶起他,已是昏晕了。
江闵湘不可思议的看着酒剑仙,道:「前辈......你吓吓璘哥便了,怎么真的打晕了他?」酒剑仙随手将段钰璘扛上肩头,道:「我这一掌下去,他不晕个两三天是不会好的,这样于他养伤不是好得多吗?」江闵湘道:「这么说是没错,可是......」一时也说不上有何不妥,就只是觉得这么做大大不妥!
酒剑仙笑道:「放心啦!他就算生气也打我不过,我还打算让他乖乖的跟我学功夫呢。要是他醒了,伤还没好又要赶路,最多我再打晕他。」江闵湘只把头摇得搏鼓一般,道:「不成不成!有话好好说,不要再打他了。只是璘哥性子向来硬的,前辈想要让他心甘情愿的跟你学武功,只怕......不是很容易的。」酒剑仙哈哈一笑,道:「我说说便了,要欺负这么一个小鬼我也没兴趣,只是他这块材料我见了很喜欢,虽然不像他师父天份这么高,却有种挺吸引人的气魄。尤其是他那对眼睛~啧啧~我还没见过有人的眼神能让我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的,这小子是头一个!」江闵湘道:「我听李叔叔说过,他和前辈学了一个晚上的剑,便出来游历江湖了。只是练得这般武功,纯靠了蜀山仙剑派的剑法,他自己的内功似乎不太好?」酒剑仙道:「是没错呀!我当初并没教他练内功,只是用剑到了精处,只要以速度打得对手无招架之力就可,其实内功也不太用得着。这小子比起他师父,是没那般的逍遥自如,用起剑来就不免呆板了点;但他气海甚广,或许内功该学得来。」江闵湘听着,笑着摇摇头道:「我不是很懂得。璘哥很聪明的,前辈若教他什么,但要他肯听得,我相信他一定学得来。」
酒剑仙疑然道:「不懂?你会武的吧?我昨儿看你使了几式剑招,倒还使得不错,怎么不懂?」江闵湘道:「剑招是会的,不过我不喜欢学剑,那是三叔和岫逼着我学的。」「喔?是吗?你使的该是木色流的剑法,你三叔的师父是个什么样子?」酒剑仙想起昨儿墙檐上的青松、红桧二人,若江闵湘是他们的徒孙,必然无不救之理;而黄杉的弟子听说早当上了北武林盟主,如是说来,该当是白柏、黑桐其中一人了。
哪知江闵湘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三叔回家时我才七岁,根本没见着师祖是什么样儿的。」酒剑仙『哦』了一声,道:「那也不紧要,不晓得就算了。咱们找间客栈休息一下吧,我被这小子气得胃疼。」江闵湘柔柔一笑,道:「前辈胃疼,不如我帮您开个药方,服过便好了。」酒剑仙微微愣了,道:「哈~小姑娘好淑气、臭小子好福气!要是我年轻时也遇着你般这的女孩儿,我便不当什么三清道士了!」江闵湘赧颜羞色,道:「我同前辈说实在话,怎么您倒拿我来取笑儿。」酒剑仙笑道:「好好!不笑便不笑,那等会儿真个劳小姑娘的驾,帮我开个补方好了,老道士好久没吃香肉,最近有点闹得营养不良!」
江闵岫、君聆诗、李白三人算得是最健康的一边,行程也是最快。本来李白是打算再坐船顺通济渠、江南河下江南、溯长江往洞庭,不知怎地走到了风陵渡,忽然换了主意,买了马经南阳、才雇船渡汉水、过襄樊、顺流直下到洞庭。君聆诗开始便知道,洛阳以东卅里,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正与叛军打得火热,李白在风陵渡见有军旅向东疾行,才想避了开,改走南阳道。江闵岫虽则问了几次,李白总顾忌他父亲辞官的原故,恐怕他知道便想上战场打叛军,一路上便装得潇洒自在、只是临时变卦而已。亏得他平时便是任侠一个,要装装豪气那不过是恢复本性,也没什么难的。
总算到了洞庭,才是三月十二,一轮明月尚缺了一小块儿。李白催江闵岫上岸沽了几斤酒上船去,便和君聆诗对饮起来。莫说江闵岫并非好酒之徒,便是君聆诗也自克让,想养着精神瞧瞧李白口中那位高人是个什么样儿。
李白也知他二人模样,独自灌了几杯,觉得没趣,便向岸上大声叫道:「你还不出来!两个小伙子企望着你来呢!」岸上忽然『铮』的一声响起,声音悠悠扬扬,似乎直传了整片湖面。
李白一听,哈哈笑将起来,随即吟道:「俴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他吟一句,岸上琴声一响。待到五绝已毕,便有一人怀抱素琴,自岸边一跃上船,船抖也没抖一下,倒如一片叶子落将下来似的。
君聆诗、江闵岫睁眼细瞧,这人手上抱琴、腰间一具笙、穿着皂衣、罩件灰色披衣、约莫六十来岁年纪、鬓发已白了不少、留着一撮文髯,模样儿十分闲雅自得、却又隐然带股傲气。
船离岸边约莫七丈,就这点距离,就是君聆诗、江闵岫或许也跃得到,但要做到抱着张琴,水面却纹风不动,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那人上了船,看了两个小伙子一眼,向李白道:「青莲怎么带着俗人来此?未免坏人雅兴!」语气十分不耐。
李白笑道:「寒兄且莫发怒,这两个小伙子一是江尚书子息,一是林家堡弟子,两人多闻诗书,未必就是俗人。」
那人眉头一皱,喃喃道:「江尚书、林家堡......嗯......」
见他脸色仍未好转,李白道:「这样罢,不若君小弟、岫世侄也做首诗来瞧瞧?」
江闵岫只顾摇手,道:「我的诗做不好,爹爹常骂的。」君聆诗也微笑道:「李前辈方才随口吟来一绝,从前小子闻所未闻,想是即兴而做,小子在高人面前不敢献丑。」
那人听了二人言语,忽然哈哈一笑,道:「很好!我生平极厌不自量力之人。你二人若是真做得好,那也罢了;做得不好又硬要出头逞能,不合了我的意,小心我便将你二人丢入湖中!」君聆诗、江闵岫听他言语,威中带怒、甚有气魄,竟然不敢回话。
李白道:「寒兄何必吓唬年轻人?倒是这么久不见,一来便要我动思为韵,实在太过份吧?」
那人笑道:「怎么过份?你李太白诗仙之名传遍天下,方才又饮了几盅,现下的你要做诗,只怕比喝水容易!喝水还会呛着呢!」说着举起酒杯,向着君聆诗道:「小伙子,我看你便知是会饮的,干了这杯。」
君聆诗一扬唇角,要喝酒有什么难的?随即执起眼前的酒杯,一仰脖子便干了。
那人道:「很好!很好!」说着也喝了一杯。又向江闵岫道:「你去摆舵,到湖中央去。」江闵岫闻言一怔,不过也真乖乖的便摆舵去了。他们并没请了舵夫,李白原意是想随波飘流便了。
任着江闵岫摆舵去了,那人这才坐下,道:「青莲此番南下,你的意思我虽然明白,却不是挺乐意。」
李白听了,向君聆诗使了个眼神。
君聆诗会意,道:「小子君......」才说了三个字,那人已接口道:「君聆诗、字无忧,林家堡行廿八,年方廿一岁,文武皆通,饲一大宛良种黑马;江闵岫,孪生胞姐江闵湘,与三叔江少霆习武十年有余,年方一十七岁。」这番话只惊得君聆诗与江闵岫咋舌不已,江闵岫一时也忘了摆舵。
那人向江闵岫道:「怎么停了?快摆!」江闵岫又是一惊,连忙又动起手来,只是拿一双眼直向那人瞧。君聆诗本欲起身与江闵岫一同摆舵,念头才一转,只见那人双眼寒光直射过来,也就不敢擅动。
李白一笑,道:「你们别怕。这位前辈号为『寒风笙影』,复姓南宫,单名一个寒字,世上可算没他不会的活儿、不知道的事儿。」
南宫寒摇手道:「那可未必!我便不知在锁妖塔中,逍遥剑仙究是做了些什么事了,竟然自解了忘忧散!」听他提起李逍遥,江闵岫便撑大了耳朵听着。
李白道:「世上难料之事原本甚多,一十九年前的逍遥剑仙行事,我李太白赞赏得紧;而今却隐居不出,真枉了一代剑侠的名号。」南宫寒笑道:「那却不然,急流勇退未必不是好事,我倒厌他行事无始无终,现下竟然又有再出江湖的行动了。」
「李叔叔再出江湖?」江闵岫听到这儿,手边的舵儿也放了,惊声发问。他常听祖父、母亲说起李逍遥以前侠士行径,对他的功夫虽然没有见识过,着实也是敬仰得紧,数次要他展展身手,却总是不肯,此时听说他要再出江湖,不免喜出望外。
一时惊觉南宫寒一双眼正瞧着自己,连忙又拾起舵来。
南宫寒却道:「不必摆了,这儿便行。你不用着意你李叔叔的事,只管着自己就好。」
君聆诗道:「如此说来,南宫前辈愿意教我们几手绝活?」他听李白说南宫寒无所不知,臆测他也晓得李忆如与林婉儿逗留中京,又听闻他的语气,似乎是问江闵岫打算如何救人?于是有此一问。
南宫寒瞄了他一眼,道:「小伙子倒也不笨!」君聆诗微微一笑,说他不笨的人,您老也不是头一个了。却听南宫寒又道:「教是可以,不过我说青莲,你自己也不是不会武功,怎么不自己动手?你的九华剑可还没传人吧?」李白一笑,道:「什么九华剑!那点儿微末道行哪教得起什么徒弟!」南宫寒也笑道:「你向来狂妄,怎么今儿客气起来?你的九华剑算是微末道行,那世上可没武功算得上能现世了。」
李白微笑着抽出自己的长剑,横摆在南宫寒的素琴上,道:「说实在话,我活的时间也不短,看的事故也不算少,有点心寒,想封剑啦。」
南宫寒道:「你的剑法融诗意于其中,几乎没有杀气,也算得天下一绝,就此失传,我真说可惜!」李白笑着,看看君聆诗和江闵岫,再看看南宫寒,两人突然相对大笑起来。
过了会儿,李白收回长剑、南宫寒伸手一弹琴弦,此番声调低沉有力,弹的显是粗弦。两人又同声道:「没错,便这么着!」
四人便这般宿在船上,饮酒赏月、乘风赋诗,直至一轮月圆满了、又缺了一小块,南宫寒才将船送到江上本流,随流而下。曲指算算,也已在湖上过了七日光景。
江闵岫有日趁着二人睡了,忽然问君聆诗道:「君兄,你晓得他们俩做什么打算?」君聆诗搔搔额头,道:「这两个前辈行事难料,约莫是想分了咱二人,一边教一个吧。」江闵岫道:「我猜也是这般,既你亦道如是,大概便错不了。另有一件事儿得问你,你知晓阿崎上了哪儿么?」君聆诗一笑,道:「徐兄?现下我是不知,但七月十五,他是笃定要往君山一趟的。」「七月十五?君山?」江闵岫歪头想了会儿,道:「你之前和姐姐、璘哥不是也约了这个时间地点么?莫不是那儿有什么事儿?阿崎上那儿要做什么?」
君聆诗道:「想来你们还不知吧,江湖上有个帮会,名为『丐帮』,均是由乞丐组成,想这天下乞丐何其多,这帮会真可算得江湖第一大帮了,徐兄也是其中一员。且又不知怎地,他年纪轻轻,似乎在这帮中身份也是不低。这帮会每年七月十五,总是固定在君山上一会,但想君山也不过湖中小岛一座,怎纳得天下数万乞儿?大概也只数百、最多不过千名乞丐与会。」江闵岫听得呆了,道:「丐帮?这名头我可从来没听见过。那阿崎到大会去做什么?他不急着替藤儿报仇么?」君聆诗道:「打死那小丫头的人,依着你们的说法,定然便是卢光那道士了,只不过徐兄走得早,他并不知便是卢光下的手呀!天下乞丐遍布,他只要一声令下,还怕找不出凶手么?」江闵岫点点头,道:「原来这样啊。但是他自璘哥那儿拿走了只木剑柄,就这么个剑柄,能查出什么来?」君聆诗一惊,道:「木剑柄?!不妙!」江闵岫道:「不妙?什么不妙?」君聆诗长呼了口气,道:「天下擅用木剑而扬名之人,着实是不多啊。若阿崎就着这条线索去找,只怕第一个找上的,除了逍遥剑仙,再无他人。」
江闵岫悚然一惊,道:「不......不会吧?他该知道李叔叔不会贸然动手杀人的,更何况对方是个他根本没见过的小小丫头。」君聆诗道:「你确定徐兄会顾到这些?藤儿姑娘死时,他的样儿你们是清清楚楚见着的了;他要走时,料想你们定然也拦过他,然则他做了什么,我虽不知,却是能猜得着。」江闵岫着实愣了,当时不过阻他一阻,不由分说的便大打出手,总算他还顾念几分情面,没伤了自己和璘哥,但他和李叔叔有什么情份可言?只怕要打个你死我活不可!但一念及此,又道:「阿崎绝不是李叔叔的对手,我料想李叔叔不会轻易伤他的。」君聆诗道:「除非有办法指明了真正下手的人是谁,不然我说徐兄是不会善罢罢休的。只是徐兄也未必是真凶的对手,就此说出卢光,恐怕徐兄要去送死。卢光可不见得会对徐兄手下留情了吧?」「是啊......那你说要怎么办?」江闵岫脑筋动得不够快,略为犹豫了会儿。
君聆诗但笑而不言,江闵岫见了他的神情,马上醒转过来,笑道:「啊呀!瞧我蠢的~」
君聆诗呵呵一笑,道:「南宫前辈看来真是个多才高人,江少爷便跟了他学艺吧。」江闵岫道:「那你要同太白伯伯啰?」君聆诗笑道:「是呀!我同他学做诗词文章!」江闵岫又是一愣,讶然道:「啊?诗词......文章?」
君聆诗悠然吟道:「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诗仙诗仙,果然是天上谪仙人,要或得他教教几手,也能容得我戏尽天下文豪!」江闵岫道:「你要戏尽天下文豪原也是美事,只你不学武,织锦姑娘怎生办?」君聆诗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南宫前辈说李前辈之剑式融诗意于其中,学诗不亦是学剑乎?」江闵岫只听得傻傻的,总觉得这君无忧是真的要游戏天下,他有才学、有见识、人又旷达,从来没见过他这等人物。只是他每一句话却又如此放浪不羁,似乎大为乖悖常理,然则想要驳他,又是无言可对,就感到这人心思真是深测!
君聆诗悄然取了酒瓮酒杯,躺在船尾,以臂为枕,静静的看着明月西移。又随手以杯入瓮捞酒,饮了一杯,又一杯洒在船舷、一杯倒入湖中,以为祭月,轻声吟道:「酌酒有三觞,影月各满盅;一醉忘天下,再尽泯愁容;酒贱吾为客,天黑月作东;有影相随伴,但求杯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