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穆远泽早就避到一边抽烟,温岚狐疑地看着这个大献殷勤的侍应生,“什么事?”
侍应生飞快地凑过去,“太太,刚才贺爷在那边站了好一会儿。”
贺瑾?
温岚的目光顺着侍应生说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心凉了半截,“什么时候走的?”
“就方才。”年轻的侍应生低声细语,“走了没多久。”
就方才?那他们的对话他听了多少,听了哪一句?
温岚想起自己方才赌誓一般的话,突然心慌得厉害。
侍应生只看着那衣饰华贵的女子面色苍白,她从手包里掏出一个大洋放在托盘上,“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年轻人欢欢喜喜地接过来,这笔不菲的小费足以支付他这个月的工资了,他想了想,复又补充了一句,“太太快些去看看吧,贺爷的脸色不太好看,好像还受了伤。”
“受伤?”温岚眉心一紧,迅速抓住了敏感词,“怎么回事?”
侍应生飞快地看了穆远泽一眼,指了指托盘上的杯子残渣,又做了一个捏的动作。
虽然他没看到,可是看这渣子和血迹,不是瞎子的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温岚心乱如麻,正想张口再问问细节,身后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男声,“怎么了?”
侍应生立马噤声了,温岚见问不出什么,也只有无奈地挥挥手,“忙你的去吧。”
“多谢太太。”侍应生理了理鲜红的领结,朝二人微微欠身后离开。
看着远去的人,穆远泽烦躁地掐灭猩红的烟头,方才两人大吵一架,他在一旁冷静了半天才敢凑过来,而此时此刻竟是相对无言了。
好半天他才开口,“太太?真是……”
这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妥,不自觉间早已经带上了嘲讽的口吻,抬眼去瞅温岚,她却低垂着眉眼一动不动。
“够了,阿穆。”
温岚心里不痛快,意识到失态时见穆远泽一脸错愕,也不得不硬着口气说话,“……你就像我兄长一般,但你也要相信我会处理好自己的事……”
她挣扎了这么久,已经不想再抵触什么。
就一切随缘。
—
温岚和茱莉亚打了招呼就匆匆离开,正好被等在门口的司机接了回去。
路上她几次三番地想问问贺瑾,司机却沉默了一路,直到把她送到老宅门口。
温岚暗暗恼自己多事,见到穆远泽该早早走的,结果定是被贺瑾误会了。
可是她又在怕什么呢?
已经很晚了,离了衣香鬓影和觥筹交错的人群,她突然觉得有些冷清。
汽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缓缓行驶着,有时的鸣笛声划破夜晚的寂静,窗外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四九城。
温岚深吸一口气,将头深深埋在腿上,心慌的感觉又发作起来。
她厌倦了,她也是人,她也有七情六欲,她不想再忍受什么。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如若不能随心所欲地活着,又到底图什么呢?
“六太太,到了。”司机只当她睡着了,努力轻声地唤着,却在后视镜中看到了泪流满面的一张美丽脸孔。
温岚迅速擦干脸上的泪珠,推开车门时却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贺瑾。
宅子门口点着两盏明亮的灯,那人就这么逆光站着,似是浑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温岚张了张嘴,确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门房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赶过来开门,“……爷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也不敲门,跟在身边的人呢……”
门口站岗的勤务兵行了标准的军礼,温岚看着只觉得眼睛发疼,揉了揉眼皮再睁开,却正好撞上他那双冷漠疏离的眸子。
“没什么事就不用再陪我出去了。”
女子泛着水光的红唇被一排洁白的贝齿咬着,贺瑾挪开了眼,有些赌气般把话说全。
“……既然你不愿意,眼里也从没装过我,那就不必委曲求全做样子,再等一段时间我就可以送你回英国……”
精致的眉眼一怔,突然氤氲上一层水汽,仿佛是一副江南烟雨的水墨画被打翻的茶水浸染晕出一团灰黑。贺瑾看得心疼又意乱,对着那双难以置信的漂亮眼眸,他几乎快要动摇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然而在他失去理智的前一刻,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声音。
我怎么会喜欢他呢?
不会的。
说这话的女子表情他看不太清楚,只记得那背脊挺得格外僵直,信誓旦旦地否定了他之前的自信。
贺瑾用尽全力转过身去,好半天才听到一个坚定的“好”字。他有些不敢相信地转过身去,温岚却早就收起了情绪。
只见她没事人一般淡淡福身,“那就劳你费心了。”
说完,温岚目不斜视地跨入了大门,无视了下巴快要掉下来的门房和一脸阴鸷的贺瑾,快步离去。
—
回到棠夙居,温岚倒头就睡,不给任何人询问和关心的机会。
然而一天天过去,她也没有一点找贺瑾解释的意思,也不像从前那样呆滞无表情。
依旧是该吃吃该喝喝,初一十五去上房请安,高兴了打趣几个丫鬟,没事时就窝在屋子里写字画画。晴天搬个小几和贵妃椅躺在光线温和的地方看书,雨天就坐在长廊下看雨。
她的举动和反应一一落在几人眼底,看着她貌似有规律实则死气沉沉的生活,众人都有些忧心。
而担心的同时更多的是疑惑。
天气已经渐渐炎热起来,走动时候的风都带着燥热的气息,院里的柳树上歇了知了,整日里不知疲惫地叫着。
不知名的藤蔓爬满了东边光秃秃略荒凉的墙,又在七月份时开出白的红的小花星星点点错杂。
入夏后,温岚每日就望着这墙发呆,也不想事,一看就是一整天。
棠夙居临水,西厢房外窗就是一汪碧色。拗不过银灀,温岚在日头未毒的时候就搬了进去,得了凉爽的好处,更是每日不出门了。
画画几乎成了她唯一的消遣,撤下来的速写纸上却都是或狡黠或温润的一张脸。
贺瑾走了一个月了。
那天回来以后,他就连夜去了天津办事,只留下错愕的后院众人。
所有人根据门房的描述都猜测是六太太惹了爷不快,流言蜚语应声而起。
再加上她闭门不出,棠夙居又被她整治得像个铁桶一般传不出半点消息,就更加肯定了所有人的猜想。
而老太太带着夫人和大太太去了五台山礼佛,为期三个月,后院也就顺理成章交给了二太太苏雅打理。
—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天气闷得像个蒸笼,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天空阴云密布低得就像要砸下来,狂风卷杂着灰尘四处张扬,远方隐隐约约传来沉闷的轰鸣的雷声。
快要下雨了。
“厨房那群婆子真不是东西,狗眼看人低!”
银灀一回来就在院子里闹将开来,又是踢石桌又是跺脚,一张俏脸上染上了愤怒的红色。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合着你这是闹天宫啊!”
玫绡怕她待会儿被淋到,赶紧把人拉过来坐在廊下,又呵斥退开了看热闹的丫鬟婆子,最后朝着西厢房扬扬脸,“好妹妹你小点声,主子今儿个身上不爽利,正歇午觉呢,厨房又出什么事了?”
听到“厨房”二字,银灀气恼地朝地上“呸”了一声,“……小厨房不方便,我瞅着这天太热,就去厨房问人给主子煲一锅莲子百合汤清心下火,那管事儿的王婆子好生厉害,硬说没灶可做,又说要准备晚饭了实在没人手给看火候……那赵生媳妇把我拉到一边说加吃食要自己贴补银钱,我呸!端午的时候我去给主子端老鸭汤,不知道是谁又给我塞点心又上赶着叫我姐姐的……那脸上褶子都要耷拉下来了还好意思叫出口,转过身就甩脸子要钱了……”
玫绡见她越扯越远,不由得拉她一下,“小点声,你和她们置什么气,给几吊子钱打发了就是,回来嚷嚷不是给主子添堵么?那起子见钱眼开的东西,亏得是家生子,不然得一一拿棒子打出去发卖了才好!”
府里一向有不成文的规矩,超出分例的东西除了厨房孝敬,就得拿钱补贴。
补贴的钱自然是进了这些下人的口袋,但这些人能掌管着厨房这样重油水的地方,一般都是府里根基深厚的家生子,关系错综复杂。
就好比王婆子的二儿子就是赵生媳妇兄长的妻弟,这些下人之间相互联姻,体面一点的甚至说话比有的主子还管用。
“好姐姐!”银灀愤恨地揪紧了衣摆,指头搅得发青,“若真那般容易我还闹什么!就在我和赵生媳妇说话的空档儿,四太太身边的瓷香去要金丝枣炖燕窝了。王婆子忙不迭地巴结,又叫姑娘又唤妙人儿的给迎一边坐着,立马腾开一个不干事的锅子给做燕窝……最后还匀了一碗专门给了瓷香吃……”
银灀想起方才瓷香那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一股气堵在心里不上不下搅得七荤八素的直翻涌。
“说到底还不是贪那碗燕窝?。”玫绡明面上打趣她,却有着自己的看法。
厨房的人是惯会见风使舵的,再怎样偏颇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拜高踩低,更何况捧的那个是戏子出身的四太太,摔的却是底气不输正室的六太太温岚。
近日流言不断,她没放在心上却也听过几耳朵。无非是六太太惹恼了爷,气得爷早早去了天津,不然,怎么比预定时间足足早了一个月呢?
聪颖如玫绡嗅到了的却是不寻常的味道。
主子变了。
至少对于爷的态度,不一样了。
外头的两人心事重重,丝毫没有留意到方才的对话早已落入转角处站着的荇佳耳中。
明丽的少女穿着精致的粉色夏衫,眼睛亮得有些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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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房内。
温岚穿一件薄薄的藕色绸衣,头发未经打理就这么随意地散着,身上手上半点首饰也无。
她早就听到了银灀的动静,不呵斥也不劝阻,就是想听听自己到底糊涂成了什么样。
看着酸枝木书案上断了好几截的炭笔与一旁未完成的肖像画,温岚突然把那副花费了不少心血的画扯下来揉成一团,就像之前多少次一样。
她的生活就像一个无限循环的怪圈,一直在重复之前的轨迹,她受够了。
她不需要淡泊,也不会一味退让,连她的丫鬟都忍受不了这种落差,她为什么要一味迁就?
既然早晚都不会留在这里,为什么还要任人宰割?
她不想被人磨完棱角圆滑世故,那么她就要做回从前那个肆意的温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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