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动一下。
荇佳跪得腿脚酸软，却不敢多言。温岚背脊笔直，目光正视小桌上的甜白瓷果盘。
只是那股鲜活的娇嗔笑态与生机替换成了骨子里的悲怆与死气沉沉。
地上跪的终究沉不住气，“格格……”
“你闭嘴。”
银灀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面如死灰，似乎成了一座布满尘埃的陈年雕塑。
好半天她艰难地开口，滞涩的声带摩擦出沙哑的声音：“你闭嘴。”
“银灀，银灀你来了。”荇佳也不顾起身了，回头期盼地看着银灀，“你劝劝格格！我也是为了格格好……”
“你闭嘴！”
银灀尖锐的声音突然炸响在荇佳耳边，“滚出去！”
荇佳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一直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好姐妹，目光渐渐冷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让我滚？你不过和我一样想攀高枝罢了，有什么资格叫我滚？”
“你！”银灀面色青白，“别把别人想得和你一般恶心！费尽心思要爬主子的床，你看看你做的什么孽！”
“我做什么孽！我是为了……”
“你是为了你自己！”
银灀气得发抖，一个响亮的巴掌招呼上去，“你如今怎变得这个样子！鬼迷心窍了肖想爷……咱们这些年和格格的主仆情分你竟然一点都不在乎的么？你受了谁的教唆挑拨来伤主子心啊……”
最后一句话竟是隐隐约约带了哭音。温岚扭回头去看，荇佳的精美发髻已经被银灀抓得乱七八糟，银灀气喘吁吁站在一旁，面上淌满了泪水浑然不觉。
温岚心底一阵锥痛，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早就想过你们的出路，总不能一辈子为奴为婢，我不愿把你们随随便便配了管事小厮，总得自己喜欢才是……到时候我风风光光地把你们从贺府嫁出去，置最好的嫁妆，备足够的银钱，不能叫旁人看低了我的人……”
银灀看着心尖一阵尖疼。
她的格格啊，虽然从小富贵，却从不顺遂。自从侧福晋去世她就变得沉默寡言，虽然后来有所改善，可一旦心里难受，她就又会絮絮叨叨……
“你读书多，心气高，我知道。所以我赞同你找欢喜的人，好好嫁出去……”
“可是荇佳，你说你想给我丈夫做小？”
温岚止不住地大笑。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语气变得越来越慢，白皙的手指抓紧了小几上的织锦桌布，紧紧闭住了双眼。
荇佳看着神色黯淡的温岚，心底泛过浅浅一丝愧疚。那点情绪如同清风拂过碧波，转瞬即逝只留一点涟漪，很快连水痕都不见。
那一瞬间她想到很多，想到自己的从前，想到自己的曾经。
她还记得，为了讨温岚母女欢心，她曾日日给那江南来的厨娘打下手，小小年纪做着厨房的重活累活，只为学那一口吴侬软语。
荇佳早就不记得自己本来是怎么说话的了，她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四九城，可如今她却说不出一句京腔。
她等啊等，终于等到了露脸的机会。
她成为温岚院子里的小丫鬟。
三等，二等。
一等。
她用了五年时间，一步一步爬到了下人们羡艳的位置，却发现自己早已面目全非。
是，温岚待她很好，银灀也是。
可为什么她们总轻轻松松站在自己无法企及的高度？
她想到了自己被捏在那双纤纤玉手里的身契，她想到了贺瑾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的容颜，她想到了三太太怀里咿呀学语的瑞哥儿，她想到了温岚随意拿出的珍品首饰衣衫。
每一样，都是她一意孤行的理由。
凭什么她就要承受这样平庸淡色的一生？
她容颜姣美，大好年华，为何要嫁一个普通人，就这样生生延误了？
荇佳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瞬间抹杀了之前的所有情绪，她再次伏身叩首，“奴婢的确有私心，奴婢心慕爷，但是奴婢懂得分寸，更多的是为格格着想，奴婢愿意为格格分担。”
“你懂得分寸？”
眼看着荇佳又上前了一步，温岚双眼恢复清明，嗤笑两声。
荇佳，早就不是当初的荇佳了。
她变得虚荣、物质、浮夸、伪善，口口声声说着为了自己，可谁又知道呢？
温岚讽刺地笑了，接着俯身至荇佳耳边，话语轻轻。
“我不需要任何人分担我的丈夫，至于你，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荇佳神色一震，惊慌的表情一闪而过。
不愧是掌事的大丫鬟，她瞬间就恢复成镇定自若的模样，“格格的意思，奴婢听不懂……”
只是她不觉自己脸色惨白无血色。
“我看在从前的情分上，自认为没有亏待你。”温岚刻薄地笑着，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肆虐在她的脸上，“荇佳，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好骗？你又真的为了我吗？”
荇佳正欲开口辩解些什么，温岚却已经拿话堵死了她的解释。
“你喜欢这泼天的富贵，你喜欢能让你颐指气使的地位，你说你钦慕他，可是在你看来，更多的是因为他是贺瑾。”
“荇佳，你以为你了解我，但是这种了解是相互的，很多时候我更懂你的想法。”
温岚自顾自倒一杯凉透的茶水，“不管是谁指使你，谁养大了你的心，那个人都没想过真正帮你。”
荇佳想开口说着什么，却哑了声。
她何尝不知道？
“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却还不清楚吗？”温岚手指按住茶杯边缘，“傅锦年没有让你去他那里，而是让你来求我。这代表，她并不想诚心帮你。”
在听到傅锦年的名字时，她心里就一阵鼓响，此刻脑海里只有划过的一道惊雷。
完了！
温岚全都知道了。
荇佳呼吸困难起来，早早捂住了嘴，生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原来是你！”银灀杏眼圆睁，语气是藏不住的被背叛的失望和痛苦，“叛徒！你还有脸跑来说这些！”
荇佳低下头，脑子转得飞快，最终选择了明哲保身。
温岚重情，此刻只有让她回忆起自己的好来才能揭过这事了。
想到这里，她凄怆地哭泣起来：“格格，奴婢冤枉，是四太太她逼迫我的。”
银灀冷哼一声，却听她说，“奴婢自幼服侍格格，怎会背叛主子，实在是四太太以身契要挟……”
那一张小脸梨花带雨，好不纯情。
温岚努力别过脸，低垂下长睫，泪盈而出。
“格格，您九岁那年出天花，是奴婢衣不解带服侍您；您十岁那年救了个刺客，是奴婢担着性命帮您照顾，您十二岁那年被人污蔑，是奴婢谎称自作主张，被王爷打得半死不活……”
荇佳嘶喊着，“格格，您忘了吗？”
“我没忘，我怎么忘得了！”温岚只觉得气血翻腾到了喉里，眼底泪光隐约。
“就是因为没忘，所以我不曾怀疑你一分一毫，可我这样信你，我得到了什么！”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荇佳无言以对，半晌又磕个头，“奴婢自愧，无法再侍候格格身旁……那么请格格赏赐奴婢个恩典，全了咱们一场情分。”
温岚竟是被她的无耻气笑了，良久缓缓起身，一字一顿。
—
“我成全你。”
“从此以后，你和我叶赫那拉氏再无瓜葛。”
荇佳一愣，欢天喜地地叩了最后一个头，“奴婢杏儿，谢格格怜惜。”
温岚无力地闭上眼，手慢慢松开，漂亮的桌布不知何时沾染了水渍，摸着一片冰凉。
耳边是那个稚嫩的童声。
“奴婢杏儿，请格格赐名。”
那时的小女孩也是这般叩首，恭恭敬敬。
九岁的温岚放下手里的书，指着那个好看的同音字。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你生得漂亮，就叫荇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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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卡了我一周多！迟到的更新，对不起大家了，最近玩游戏，更新时间也少了，我会注意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