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年前,有一对莫姓父子途经青牛镇,入住在胡媒婆的大哥开的“福来”客栈,开始只说住一晚,第二天便要急着赶路去参加京城的科考。胡媒婆的大哥还善意地提醒说:的确是要加快行程,因为当时离科考的日子已不远,而青牛镇距离上京尚有一段很远的路程。
不料,那位父亲不知是因为积劳成疾、还是旅途劳顿的缘故,当夜竟生了一场大病,病情来势汹汹,虽然请了郎中前来诊治,但一时半会儿,肯定是不能动身启程了。那父亲于病痛中,依旧惦念着儿子的前程,一夜考虑下来,竟然作出了一个决定:让儿子一人先行上路。
一向听话的儿子却执拗地直摇头。
见状,父亲好言劝道:“你先走一步,等我好了以后,就去追赶你,你的天赋、才学都远在我之上,你可是我们莫家、甚至是莫家村的希望,爹一定要看到你金榜提名,你娘也会含笑九泉。”
“即便我官拜九卿,没有您在我身边,一切都是虚的,我已经失去了母亲,不想再失去唯一的亲人。科考可以再等,您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儿子说了这番话,那父亲一时无言以对,惟有老泪纵横。
天意弄人,这儿子为给父亲治病,花完了所有原本用于赶考的盘缠,却终于还是没能挽救父亲的生命,脑中回响着父亲的遗言“你一定要参加科考,为我莫家争一口气”,心中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一片茫然。
那位执着的老人便是我和知鱼的祖父,他一心想报效国家,然而多次科考均名落孙山,只得作罢,听从家人的安排——娶妻生子,儿子天资聪颖,超越常人,这又燃起了祖父渴望通过儿子来实现自己梦想的希望。于是他亲自指导儿子,教他博览群书、融会贯通。料理完久病在床的祖母的后事,祖父变卖所有家产,义无返顾地带着儿子前往上京赴考,不料却在途中染病且命丧黄泉,以至抱憾终生。
接连承受失去亲人痛苦的父亲,在异地他乡、身无分文的情况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亏得“福来”客栈的老板好心介绍,前往济云寺,去为年迈的主持抄写一些经文以求一个落脚之地,平日里也为别人代写书信来谋得三餐温饱,要想积攒足够的银子上京赶考,又谈何容易?
胡婶说:“我原本想他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所以也就没有上心。前几日,我去济云寺烧香,巧遇到他,见他竟是潦倒不堪,身上的衣服都磨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人也是憔悴了许多。我便问他有何打算。他失意地说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生活尚且艰难,何来打算之说?我突然想起你来,也是个苦命的好孩子,若你们俩凑成一对,却是从此互相有了依靠,也有了知疼知热的人来关心你,岂不是一桩良缘?于是我试探着跟他提起你,他也愿意见你一面,再做决定。心薇,你看如何?”
母亲微红着脸说:“只怕读书人会看不上我这样平凡的女子,况且我要比他大五岁,人家哪里肯呢?”
“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过日子才是最实在的!年龄大怎么啦?那才叫知疼知热,是他的福气。心薇,别瞎想了,我都跟他说好了,如果你合他的眼缘,他愿意入赘到你们家,将来也能让你们老谢家传承香火。”
“真的,这样他也愿意?胡婶。您不是在逗我开心吧?”
“什么逗你开心,我这人都带来了,就在村口候着呢!只等你说愿意,我就立马让你们见面!胡婶我办事一向都是利利索索,从不拖泥带水。说吧,就等你一句话了。”
“哎呀,这大冷天的,您竟让人家站在外面等,他怎么吃得消?”母亲脸上露出了关切之色。
“瞧瞧,这可有戏了。还没见面呢,已经心疼上了,还没过河呢,已经把我这媒人埋怨上了!胳膊肘直往外拐,女生外向呐!”
“胡婶,您就别打趣我了,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也是苦命人,肯定是单衣薄裤的,站在外面,该多冷啊!”
“好好好,我这就去把他叫进来,让你们见个面!”
母亲第一次看见这个叫作莫言的男子的时候,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他就应该是这个家里的人。他显得有些单薄、面色苍白,但他的目光清澈,唇线柔和。母亲听老辈人说过:嘴唇弧度柔和的男人通常都心软。想到这里,母亲不禁莞尔。
莫言偷偷打量着眼前这个叫“心薇”的女子,她一头乌亮的头发整齐地朝后梳,露出光洁的前额,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用一方湖蓝色的手帕扎拢,一身简单的淡蓝色布裙,透出一种自然健康的美。
局促间,一碗面端至自己的眼前,一个温柔的声音同时响起:“外面天冷,先吃了这碗面,暖暖身子。”
莫言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好听的声音,他颤抖的手接过那碗面,小心翼翼的仿佛捧着一件无价之宝。是的,是一种叫“温暖”的无价之宝。
“吃啊,还热着呢!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母亲小声说道。
莫言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来。这是一年来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让他想到了父母和家乡。
母亲领着莫言去见自己的父母,老夫妻俩看见女儿终于有了归宿,也都喜得合不上嘴,吩咐女儿一定要重谢胡媒婆。
胡媒婆心直口快:“你们家的情况,我都知道,接下来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不必谈什么重谢,只要让我老婆子一直能免费吃到‘谢记’豆腐,我就心满意足喽!”
在场的人眼圈都是红红的。
胡媒婆又说:“一个个的,怎么啦?怕我老婆子活的太长,把你们吃穷啊?不瞒你们说,你们俩是我保成的第一百对,我也算功德圆满,将来上天时也能记我一笔,不是?”
母亲与莫言办了个简简单单的仪式,就成为了一对平凡的夫妻。
莫言就是我和知鱼的父亲。父亲带到这个家来的财富,便是满满两箱书。而母亲常说:“你父亲是我在二十二岁生辰那天收到的最好的、最昂贵的礼物。”
婚后的生活虽然清贫,但母亲心中整日里像灌了蜜一样甜,她不许父亲帮她一起磨豆腐或是照顾病人,只让他安下心来读书。
父亲反驳说:“那些书我已经全部看熟了,就让我帮你做些事吧!”
母亲一言顶了回去:“要能全背出来,我就同意。”
不忍心看到母亲如此劳累,在父亲再三的软磨硬泡下,母亲终于同意让他帮忙卖豆腐,而那时“谢记”已经每天可以做出一百五十块豆腐了。母亲对父亲说:“每天多做的五十块豆腐所挣的钱,我是攒起来给你将来去赶考用的盘缠,这始终是公公的遗愿。”
父亲听到这话,把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唏嘘道:“我今生怎有这样的福气,娶到你这样的妻子!”
母亲一如既往地照顾着自己的父母,无微不至地关心着父亲的起居:夏天买来西瓜浸在井水中,让家人消暑解渴;冬日里为家人加被加衣,为父亲端茶加炭。
有时,寒夜凉如水,父亲看看陪在身边的母亲,总是劝她先上床,母亲笑笑道:“我喜欢看你读书时的样子。”
父亲很幸福地笑了笑,又去看书。
一次,父亲抬起头来,看见母亲痴痴地看着他,便问:“在想什么呢?”
母亲害羞地念出了一首诗:
十里平湖霜满天,
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
只羡鸳鸯不羡仙。
父亲惊喜地问:“你会这首诗?”
母亲摇摇头说:“我认识的字不多,那日帮你整理书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的,我特别喜欢,就把它记住了。”
于是,在闲暇的时候,父亲教母亲背诵一些简单的诗词,母亲也爱上了读书。
一年后,母亲生下了我,父亲坚持让我随母姓,母亲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父亲劝慰道:“我们还年轻,将来会有很多的孩子,第二个孩子跟我姓,第三个孩子再跟你姓……”一番话说得母亲笑声连连。
可是,自从母亲生下我之后,身体竟大不如从前,连下地的力气也没有,父亲渐渐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他不再有读书的时间,全部的精力用在照料三个病人和一个孩子的身上,豆腐作坊的生意也停了下来,好在村里有几户富裕人家素来仰慕父亲的学识,将孩子送到我家来跟父亲学习,所得的报酬仅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父亲的科考计划又成了昙花一现。
外祖父、外祖母的相继离世,也给了母亲不小的打击,她的身体每况愈下。
从我记事起,在父亲给村里的孩子上课时,我总是乖乖地陪在母亲身旁,听她讲述与父亲之间的故事,母亲在说到动情处时,那神情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母亲每天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也不管我是否听得懂。
父亲进来的时候,她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朝他笑笑,因为她知道父亲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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