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也有稍感舒适的时候，她就会微笑地对我说：“知言，等娘的身体再好些，娘给你生一个小弟弟，可好？弟弟呢，要姓莫，要长成和你爹一样的好人。”
我总是乖巧地顺着她的意思说：“知言有了弟弟，一定好好照顾他，陪他玩。”
母亲总会伸出她那瘦骨嶙峋的手，抚摩着我的脸，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我们知言是最乖的女孩，娘多想亲自照顾你，将来看着你出嫁……”
当时的我四岁，已经能自己梳头、穿衣，甚至给母亲端水、送药和做一些简单的家务。
然而，母亲最终没能实现她的美好愿望。弥留之际，母亲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一定是上天也妒忌我能嫁给这么优秀的你，所以要把我收了去，只是这些年，苦了你，但我永远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你。”
饱经磨难的父亲哽咽着：“我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娶到你这样的女子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我扑在母亲的怀里，哭喊着：“娘，别离开我，知言听话。”
母亲小声地在我耳边说了最后几句话，我却是悲痛欲绝，像失了心一般。
母亲终于了无声息地走完了她二十九岁的人生。
父亲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他卖掉了豆腐作坊，把谢家祖宅托给邻居照看，带着我前往上京，一路上，他紧紧攥着我的手，生怕一放手，我就会飞了一般，我知道，因为太多的亲人从他的身边离开，他已经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打击了。
一路的颠沛流离，我们终于到达了上京，我们的命运从此改写。
在一个刚满七岁的孩子眼里，上京充满了诱惑：满眼是高墙碧瓦，其中商铺林立，各色的店招随风飘扬，街道两旁的摊贩们无须大声吆喝，熙熙攘攘的人群自会光顾，大至家具摆设、小至花粉佩饰，以及图书、字画、古玉、瓷器等等，可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间或捏面人的、做风筝的、编草质玩意的，看得我眼花缭乱，就连那见也未曾见过的各形各色的糕点，都散发出诱人的光泽和香气。
我贪婪地左看右瞧，恨不能把新鲜的事物都看个遍，我知道父亲没有什么钱，我并不奢望得到什么，只想饱个眼福。
父亲却急着去找一处落脚的地方，他对人群如此缓慢的挪动显露出一丝不耐烦，我心里却是非常享受。
突然，人群几乎停止了挪动，开始向两边散开，骚动的人群制造了人为的拥挤，突然，我和父亲被人潮隔开，我看见父亲拼命地朝我这儿挤，但他哪里敌得过那一层层的人墙，我开始小声地啜泣起来，大喊着：“爹，爹……”
但我的声音被疯狂的人群所发出的近乎狂热的声音淹没了……
“瞧，那就是右相府九小姐的轿子，多气派！”
“轿子有什么好看，值得看的是人，她可是咱东鎏国的第一美人。”
“听说九小姐长得倾国倾城，见过她的人无不为之倾倒。”
“右相万分宠爱这个女儿，无论穿着佩饰，都选最好的给她。”
“九小姐是右相的九姨太所生，人说九九归一，这才生得一等一的美貌。”
“那你也去纳个九姨太，试试让她生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还要排行老九，将来往宫里一送，你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喽！”
“荣华富贵，咱也就不想了，只要今日能得见美人一面，就不枉此生了。”
……
大家都朝一个方向翘首以待，男人们渴望一睹佳人风采，女人们想学习一下美女的穿着打扮，人们都没有留意到小小的我，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一乘气派非凡的精美大轿由八人抬着，缓缓地走了过来，轿子旁边各跟着两名丫鬟，后面跟着四名带刀护卫，走在轿子前面的一个管事模样的精瘦男子，发现了正挡在路中央的我，他皱着眉，大声喝道：“哪来的野孩子？还不快快滚开！”
我边哭边睁大了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父亲的身影，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行人马的到来；我更是又急又害怕，脑子里是嘈杂的人声，哪里会听见他的呵斥？
大概是我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了来人，他一把楸住了我的衣领，我被突如其来的事惊吓得一时呆住了，这时，一个如夜莺般的声音传了过来：“费忠，你还不住手！”
轿帘一挑，现身一位装束华丽、貌美如花的姐姐，人群里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只见她一袭飘逸的白色纱裙，秀美的瓜子脸上有一双如盈盈秋波般的眼睛，殷红的菱唇似花朵初绽，雪白的肌肤映衬着黑缎般的长发，纤细白嫩的颈脖隐隐可见。她的出现，犹如一道灿烂的光芒，照亮了整条街。
连我都忘记了哭泣，怔怔地看着她向我走来，小心地扶起我，轻轻地为我擦去眼泪，柔声地说：“小妹妹，别害怕，姐姐给你买好看的面人，好不好？”
说话间，一个紫色的身影从轿中出来，走到面人摊前，丢下一小锭碎银子，挑了两个面人，就朝这边过来。
这也是一个绝色女子，深邃的杏眼，微微上翘的鼻子和小巧的樱唇，轻盈袅娜的身姿，显得娇俏甜美。
紫衣女子将面人递给白衣女子，“看看兰萱姐姐给买了什么——哦，是嫦娥和玉兔哦！喜不喜欢？清颜姐姐把它们送给你喽。”
父亲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知言，你有没有伤到？”
“没有，爹，你看，漂亮姐姐送给我两个好看的面人耶！”我开心地把两个面人举得高高的。
“多谢小姐！”父亲向清颜姐姐作揖，当他抬头看向她时，很多注定就已经开始。
轿子已经远去，在场的人以无比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们，后悔自己怎么没有这样的福气。
我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所见所闻，父亲却是失魂落魄一般，我听见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脸若朝霞、肌肤映雪、目似秋水、眉比远山……
父亲终于找到了一处落脚之地，这是一家叫“客来”的小客栈。
当我们进门时，就有人指着我们，小声地议论着：“就是这父女俩，还跟费府的九小姐说过话呢！”
“真的？早知道我也让我女儿一起去，那我也可以与那神仙般的人儿面对面地说说话了。”
父亲拉着我急急地上了楼梯，只听老板的声音响起：“别在这说空的，要真想有与美人见面的机会，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吗？明天右相府广招门客，你们若有真本事，就去试一试，若是被相爷看中而留下，同在一个府里，还怕没有与九小姐见面的机会？”
我明显地感到父亲握着我的手收紧了一下，脚步也明显慢了下来，直到那些话全都飘进我们的耳朵里。
当夜，父亲整夜辗转难眠，连嗜睡的我都好几次被吵醒，感觉到他的心事重重，我暗想：父亲大约是想起了母亲，或是为今后的生计而犯愁吧！
因为距离科考尚有一段时日，而我们已经几乎用完了所有的钱，父亲一大早就出去了，想谋份适合的差事。临走前，他叮嘱我一个人留在房里，饿了，吃点白馒头；渴了，喝点茶水，切不可独自外出。
我终究是个孩子，在房中待的闷了，挨到黄昏时，听见外面嘈杂的说话声，忍不住打开门，趴在楼梯的栏杆上，听下面店堂里正在用晚饭的人在说些什么——
“今日那相府的边门被围个水泄不通，人多的，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片。”
“是呀，只怕是有点真才实学的，都往那儿去了吧！”
“我看，还是看热闹的人多，都想有机会见那九小姐一面，才是真的。”
“也是，听说不少青年进了相府，不一会儿就灰溜溜地出来了，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如果谁被相爷看中而留下，听说不但可以锦衣玉食，将来还有被举荐入朝为官的机会，现在朝中有几位官员就是由相爷举荐的呢？”
“那么，依你所言，也不必去考什么科举了，直接去相府就得了。”
“那也得被看中，过得了关才行！”
众人谈得起劲，桌上的饭菜也没怎么动，我看着那些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感觉到我的肚子不争气地提着抗议，只好悻悻地回房。
这时，父亲一脸倦容地走了进来，我高兴地接过他手中的馒头，边啃边问：“爹，你找到活做了吗？”
父亲摇摇头，叹口气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人担保，想找一份体面点的差事，太难了；干粗活吧，他们又嫌我没有力气。明天，我再去四处转转。”
“爹为什么不去相府试试运气呢？”我脱口而出，并将刚才听到的话依葫芦画瓢地学给父亲听。
“这样可好？科考可是你爷爷和你娘的心愿呢！”父亲的话像是在拒绝，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心动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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