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舞毓自从圣旨来了之后牵着小纸的手看着家里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陌生的脸。
那些人搬走了家里的屏风,家里的玉器,就连爹爹最喜欢的银枪也被拿走了。
梁府马槽里的马匹一匹匹陆续被牵走了。
哥哥,也没有穿上他的绸缎织的长衫,而是一袭灰色的麻布衣,哥哥那满头油黑的头发也被隐藏在帽子里了。
梁舞毓明显地看到,娘亲、哥哥,在这两天已经苍老了很多。
而爷爷,爹爹呢。
梁舞毓不明白地看着这一切。
她不明白,为何家里的下人几乎全走了,她不明白,家里的人为何一脸憔悴的样子,同时也不明白,为何娘亲要小纸在自己脸上涂上黑炭,而且,让自己和小纸对换衣服。
她想问,却不敢问。
梁舞毓眼睛转动着。
“娘亲。”
冯氏向梁舞毓走来。
冯氏的眼睛通红,似乎还有一些血丝。
梁舞毓摸了摸冯氏的眼睛,“娘亲,你哭了吗?”
“没有啊,这是眼病,老来病嘛。”
“胡说!娘亲还年轻着呢”听到冯氏的话,梁舞毓很不满地嘟起嘴巴。
三人牵着手很有默契、沉默地看着泛着朵朵白莲的湖面。
梁璈向三人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
梁舞毓才注意到,今天,娘亲,哥哥,连小纸和管家爷爷都穿着素白的衣服。不同的是哥哥的头顶戴着一顶除了外沿是一圈黑色、其余部分是白色的帽子。
“娘亲,午时快到了”,梁璈开口道。
“是啊,到了,快到了。”冯氏抬头看着高挂在空中的日头,叹了一口气。
接着,冯氏把一件白色的衣服递给梁舞毓。
“娘亲,这是?”梁舞毓疑惑地看着她。
“小妹,你穿上吧,我们去送爷爷和爹爹。”梁璈解释道。
听到这话,梁舞毓欢呼起来,快速穿起白色衣服,拉着小纸转了一圈。梁舞毓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哥哥说的是“送”,而不是“看”。
“好哎!我们去看他们吧,他们走了两天,我可想他们了呢,那我们快走吧,我们去接爷爷和爹爹回家。”
冯氏张大了眼睛,眼里的泪水立刻如雨水般迸出来。“不回来,他们不会回来了,我也要走了。”接着往门外走去。
梁舞毓疑惑地看着娘亲,不回来了?爷爷和爹爹不是说很快就会回来了吗?走了?娘亲要走去哪里呢?为什么大家似乎都知道得更多,而自己,却由始自终都被蒙在鼓里呢。
梁璈看着小妹脸色的变化,什么话都不说,上前强拉起她的手出门。小纸和管家跟在两人后面。
梁舞毓发现,今天的长临街上,人特别地多。往日的叫卖声没有听到,往日的讨价还价也没有听到,连在客栈门前拿着破碗乞讨的人们也不见了。
这一切,为什么呢。
“哎,可怜两位梁江军一颗忠心日月可表,没想到落得如此结局啊!”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引来的,是众人一致的叹息声。
“是啊,梁大将军可都是好人啊,梁府每月初七和十七都会在府前为我们这些人煮粥呢,他们可是淮安的大好人啊。”
“前些年,梁家不是还组织修建了很多免费的医馆吗?”
“唉,可怜梁府全是好人,竟是如此凄惨啊!”
……。
梁舞毓一路走来都听到这样的话,更多的是叹惋声。
梁府,梁府…。
梁舞毓突然抓住,梁璈的手,让他停下。
“哥哥,他们说的大将军,是爷爷和爹爹吗?到底他们怎么了?”
梁璈一脸悲戚地看着梁舞毓,说道:“小毓儿啊,马上,马上你就知道了。我们快去吧,爹爹和爷爷等着我们呢。”
“去哪里啊,娘亲呢。”
“娘亲大概是已经到了,”梁璈停顿了一下,忍住心头的悲愤,“我们去,菜市口”
梁舞毓如五雷轰顶,菜市口,那不是,刑场吗?
“小毓儿,你要记住,等下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你的身份,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你是小纸,要和我们保持距离。待会儿看到什么都不要说话。”梁璈说着和小纸走在一块儿,牵起她的手。
梁舞毓大脑空白,僵硬地跟随着梁璈的脚步。
菜市口,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道路。
“梁家小少爷和小姐来了!”
不知道是谁这样说了一声,众人自动把脚步移向两边,为三人让出一条走向刑台的路。
梁璈放开小纸的手,快步走向前,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夜光杯,一个玉杯,一个酒壶。
“好孙子,你真是深得我和你爹爹的心啊,居然带来了我们最喜欢的酒杯,我猜啊,你带来的一定是绍兴花雕吧,没想到我梁清死前居然能喝到,死也无憾了,哈哈哈,”梁清说着大吸了一口气。梁翰也跟着父亲大笑起来,垂涎着酒壶。
“爷爷,孙儿当然记得啊,这不给你们带来了吗。”梁璈说着打开酒壶,往两个酒杯里倒满酒。上前把玉杯递给早已到刑台的冯氏手上。
“绍兴花雕,是以酒坛外面的五彩雕塑描绘而得名,色彩斑斓,图案瑰丽,题材多样,四时花卉,灵禽神兽,历史典故,无所不有。它不仅为绍
兴黄酒增添了诱人的装潢,也为古城绍兴镶了一道独特的光环,揉和着绍兴浓郁的民俗,展示出一幅令人神往的风情画卷。
绍兴花雕是从女儿酒演变而来。”
“酒乡绍兴家家都有酿酒的习惯,每当一户人家生了女孩,在满月之际,便把酿得最好的黄酒,灌装在陶制的坛内,经密封后,埋入地下储藏。待女儿成长出嫁时,再从地下取出埋藏的陈年酒,请当地民间艺人在酒坛外刷上大红、大绿等颜色,写上一个大大的”喜“字,作为迎亲婚嫁的礼品,人们称其为”女儿酒坛“。这一习俗代代相传又代代发展,成为绍兴一带婚嫁喜庆中不可缺少的民俗风俗。”
梁璈还记得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经常喝着绍兴花雕对自己说的话。没想到,竟是惨淡收场啊,想到此,梁璈不禁黯然神伤。
“两位将军,午时快到了。”上方的刑官不忍心地提醒到。
冯氏把酒缓缓倒进梁翰口里,梁璈把酒倒进自己爷爷的口里。
太阳,高照到砖墙碧瓦堆上。
“时辰到!”接着刑官把贴着“死”字的木盒扔到刑台下面的地上。
两位身着红色衣服,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喝了一口碗里的酒,把它喷到白得透明的大刀上。
阳光通过明晃晃的刀面反照到众人的眼睛里。
不过,眼睛里的刺痛,明显比不上心里的痛。
只见两个大汉圆瞪起眼睛,抬起刀,大张开手臂,把刀举到了头顶。
众人还来不及眨眼,刀已经落到了被压在刑台上的两位将军的脖颈上,顿时,一圈血痕自两人的脖颈形成,刺红了刑台上方刑官的眼,刺红了刑台面前人的眼,刺红了刑台下众人的眼。
那两圈红,深深地印在众人的眼里,只叫他们永生难忘。
那两把刀,也砍在了众人的心口上。
谁家的红,如此折煞人眼?
不知是谁带头,刑台下的老百姓们“彭”的一声,陆续跪在青石板上。
“将军,一路走好啊!”
“将军,一路走好啊!”
“将军,一路走好啊!”
同样的话响彻了整个菜市口,响彻了整个长临街,响彻到了,云霄。
刑台上的两个彪形大汉,相觑了对方一眼,随即同时放下手里在往地上滴血的刀,接着跪到木板上,在心底说着同样的话:此生,不再执行死刑!
哀,莫大于心死,此刻,深深地体现在冯氏的脸上。她轻轻地抚摸着梁翰的脸,接着擦拭梁翰脖颈上的血迹,不,不是血迹,是血滩,那血,始终都擦不去。
“为何擦不去啊?”泪水模糊了冯氏的脸。
泪水,也模糊了梁舞毓的脸。
梁璈挡在梁舞毓面前。把手伸到背后使劲拉住她的的手,阻止她冲上前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晨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欢,类别为此生。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冯氏念着这首诗,随即一头撞在旁边的石柱上。
“夫君,我来了。”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冯氏没有忘记和梁翰的约定,相随而去。
“娘亲!”梁舞毓不知从那里来的力量,挣脱了梁璈的束缚,冲到石柱旁。
“娘亲,你不要吓我啊,不要吓我啊。”梁舞毓哭红了双眼。
接着,梁舞毓又冲到梁清和梁翰的面前,“爷爷,爹爹,你们醒醒啊,你们不是说过要教我习字的吗?”
血,淹没了梁舞毓的一身素白,染红了她的双手,为何,会是这样呢,这一切,都是假的吧。
红色,红色,红色,梁舞毓满目都是红色。
落大的菜市口,只有一个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梁璈趁众人不注意,上前一掌劈在梁舞毓的后颈上。
只觉一阵疼痛,梁舞毓随即倒在地上。
梁璈手放在背后比了一个手势,随即两个乞丐悄悄把梁舞毓拖走。
死亡,每天都有,很近很近,世人都已经无感了,但真正发生在自己面前,而且又是自己放在心上的人的死亡,那种悲戚,何人能及。
天,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