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多时,六婶与白湖匆匆赶至书房。
书房内,摆设依然,轩窗朝南,湖蓝色窗帘绣有几只栩栩如生蝴蝶,映着院中那一汪粼粼春水,春风拂过,蝶舞翩翩,水色灿阳迤逦满室。
靠窗位置,摆放有檀木茶几与竹编摇椅。
竹编摇椅上覆一条浅荷色长毛毯,流苏垂地,随着摇椅轻轻晃荡。檀木茶几上,碧玉杯盏,盈盈半杯香茶,一本商贾奇书摊放其上,风儿吹开书页,留得蟋蟋之声。
层层叠叠的账册整齐码在桌案上,桌案一角,鹅颈花瓶内,四五枝春梅开得正是盛时,梅香暗浮。
一侧沿墙书柜,亦是罗列各式书册,名目繁多,有各国风云史、江湖变幻史,亦有地理山川记、地方风土人情志,各类乐谱、医术、菜谱亦是列于其中,最多的,自是那经商类书籍。
简洁亦不失雅致的书房摆设,可见书房主人兴趣之广泛、涉猎甚广,同时,又是不乏享受生活情趣之人。
六婶走过去,以镇纸石压住商贾奇书,眼睛瞟过书上那密密麻麻蝇头小楷,楷书飘逸,不失娟秀,自有其行云流水之姿,不觉叹笑道:“休说这盟都,放眼整个七盟,有哪家姑娘能如咱们姑娘这般,一册书读下来,所作批注要比这册书的还要来得多。”
六婶笑容中更多的是由内而外的自豪,仿或在谈及自己儿女。
六婶感叹:“是怎样的人家,才能走出咱们姑娘这等女子!?”
语毕,方觉说了不该说的话,忙抬头,去看白湖,而白湖,好似未曾听清六婶在说什么,低头在看那一瓶春梅,一径笑着,道:“六婶,你看萧萧这书房的梅花,比那院中春梅,开得还要盛,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梅花通晓天地灵气,倒也是应了一句,满室书香催花开,花开满室自妖娆。”
许是白骨族族人生活已然安泰无虞,年轻的少族长这一年多来,毋需为族人衣食住行而忧心分神,忧虑自是少了,笑容渐渐多了,目光的专注点,也只有一处,便是守住姑娘,守住这份难得的平和宽裕生活。
精明干练如六婶,如何看不出白家兄弟对姑娘的心意,只怕是,感恩、佩服之余,更多的是心怜与心疼,还有那渐次于暗处丛生的情愫。
活泼、聪明如白水,沉稳、憨实如白湖,因为对萧萧的了解,所以深有自知,所以,将这份情愫暗自深藏、独自舔拭,显露于外的,是待之如家人的心疼,还有信任。
六婶心底再次划过清浅叹息声,左右看了看,思量道:“我去院中寻寻姑娘。”
白湖抬眉,朝六婶摆了摆手,眼睛望向对角处那一扇虚掩的小门内,慢慢的走过去,梅香暗自浮动,那熟悉的浅淡馨香亦是丝丝钻入白湖鼻翼内,不由自主的,带着某种隐秘的兴愉,暗暗的、深深的、近乎贪婪的贪享那份萦绕身侧的浅淡馨香。
浅淡馨香,似兰似桂,不浓不烈,清浅宁馨,白净皓洁,恍若虚无。
萧萧,你知道吗?不管你来自何处,不管你将要去往何处,能够遇见你,是我白骨族之幸,是我白家兄弟之幸。
只是,萧萧,属于你的幸,你的福,又在何方?
只是,萧萧,要如何,你才能幸福?
萧萧,你可知晓?在我白湖眼里,不管你做过什么,将要做什么,你永远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一如这份馨香,洁净美好。
只是,萧萧,我如何不知,你的长久昏睡,并非如郎中所言,突生恶寒所致。
因为明白,你不说,总是有你的理由。所以,我亦是选择假装不知。
只是,萧萧,看着这样的你,是那样的让我心疼,每一时,每一刻,心疼,心怜,却是无能又无力。
白湖深吸口气,手指微蜷,轻扣小门,低声喊道:“萧萧——”
无人应声。
“萧萧!?萧萧,你可是在里面?”
等待半响,亦是一片寂静。
白湖眼眸微凝,伸手,便要推门,室外,传来阿豹焦急声音:“白爷,六婶,不好了,前面打起来了……”
六婶与白湖对视一眼,六婶转身,朝外走去。
白湖迅捷推开小门,小门内,是辟出来的一间琴室,一具古朴竹琴,一方矮凳,别无其它。
萧萧并不在琴室,白湖闷闷的走出琴室,浅淡馨香犹在鼻翼轻浮,白湖微微安下心来,心想,许是萧萧在竹林独自散步吧。
六婶见白湖从书房内出来,先问道:“姑娘呢?”
“许是在竹林散步来着。”白湖瞧清阿豹额角挂花,“这是怎么回事?”
“先去前厅瞧瞧吧,说是两拨人马,因上菜先后,一言不合,打了起来,这不,阿豹去拉架,倒是先挨了对方一拳。”六婶心细,回头,吩咐阿豹,“去将伤口处理干净,再调派人手,护好这后院,不管前院发生什么,别惊扰了萧爷清净,知道不?”
待六婶与白湖匆匆离去,阿豹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竹林,心里不得不叹服:“萧爷果真是萧爷,纵使前面闹翻了天,也是丁点不影响萧爷散步听曲儿的雅兴。”
阿豹伸手,擦了擦额角的血渍,呸道:“这臭婆娘,瞧那泼辣劲儿,还不是仗着人多势众?臭婆娘,你有本事就来招惹咱们萧爷试试看,甭说你富家千金,就是那盟都一霸——贾员外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字——惨!哼!臭婆娘,你就闹吧,最好是闹个人仰马翻,到时,让你尝尝咱们萧爷的厉害,让你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阿豹转身,亦去忙碌着调派人手加强后院警备。
蓝影晃过,紫魅蓝带着怀中之人,轻巧落于轩窗边,悠闲看向走远的阿豹背影,低头,调笑道:“想知道前院那耍泼的臭婆娘是谁吗?”
萧萧唇角上扯,固定的弧度,淡漠的冷笑:“一月之期尚未到。”
紫魅蓝笑若三月桃花,纤长手指托起萧萧的下巴,指腹在萧萧棱花形唇瓣游移:“若是你的额心,亦是烙上这棱花印痕,该是多美!当然了,若是少了这些疤痕,定是……震撼七盟。”
紫魅蓝俯低脸颊,浅紫发丝拂在萧萧疤颜之上:“本郡知道一月之期未到,但是,本郡反悔了。这七盟,除了风莫问,本郡未曾遭逢敌手,风莫问一日不见尸骨,本郡一日不得掉以轻心。”
萧萧一动不动,冷声问:“所以呢?”心底,早已记下一个名字,风莫问。她从不自夸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如何如何的强大,因为明白自身的弱小,所以,更是懂得凡事动脑,更是明白借力使力的道理,说得通俗一点,便是借刀杀人。
如若不是如此,她如何能够揣掉贾员外?她如何能够立足这乱世之中?如何应对商界那些老奸巨猾之辈?
紫魅蓝松开萧萧,在摇椅上躺下来,姿态闲散,媚态天成,长臂取过碧玉杯盏,浅浅抿上一口,悠悠道:“七盟不并非本郡的地盘,本郡有心照拂你,也多是鞭长不及,所以咯,本郡盛情邀请无颜姑娘,不妨去本郡的五郡地盘长住,本郡那天下第一山庄,可是特意为无颜姑娘留了空缺呢。”
“府上少个烧茶婢子?”
紫魅蓝手指微弹,碧玉杯盏稳稳落于茶几上,伸手,轻拍手掌,嘉许道:“聪明的女孩。”
萧萧走近紫魅蓝,微微俯身,眸冷含笑:“你想折磨我?”
紫魅蓝慵懒点头:“本郡难得对无颜女感兴趣,无颜,你无疑是特殊且幸运的。”
“如此,我倒是要感谢你不杀之恩,折磨之赏了。”
“非常聪明的女孩。”紫魅蓝不吝赞赏,艳眸流转,扫过桌上春梅,道,“无颜若是喜欢梅花,本郡回头让人在庄内造一座天下第一梅林。”
“然后呢?”萧萧嗤笑,“春寒料峭,落梅纷纷,是要我欣赏郡上的裸体舞,还是郡上想欣赏我的裸体舞?或者是,郡上赤膊上阵,倾情演绎一段活春宫图?希望我为你丹青描图,流芳百世?”
“哦?无颜原是丹青好手?”紫魅蓝仿若未闻萧萧话中刻薄与奚落,笑颜娇艳生动,窗外春光亦是相形失色,“本郡新近迷上的小宠男亦是丹青好手,本郡带无颜回山庄,本郡的小宠男亦是不嫌闷了。倒真是一举多得啊。”
萧萧微微敛眉,冷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
尽管是稍纵即逝,紫魅蓝却是瞧了个清楚,笑容更是加深,心情大好。
“废话少说,你不是要带我走吗?那走吧。”萧萧说着,径自关了轩窗,拉上窗帘,在书桌前坐下,笔沾墨汁,略微沉吟,在宣纸上写将起来。
紫魅蓝欣赏了半响那细长手臂挥毫书写的纤弱侧影,问:“你在写什么?遗言吗?”
萧萧径自书写,并不理会。
紫魅蓝好似并不在意,又道:“放心,本郡真的不会杀你。”
萧萧鼻翼发出一声冷哼,他是不会杀她,他是想要折磨她,看着她妥协,她的妥协,能让他从中寻得某种快感。
紫魅蓝是何人,在她萧萧眼里,是妖艳至极、变态至极的仇人而已。
而她萧萧目前所能做,唯有于夹缝求生存。
萧萧搁笔,直视紫魅蓝:“你我之间恩怨,与他人无关,与白骨族族人,更是无关,你放过他们。”
“算是求我?”
“是,我求你,放过白骨族族人。”
紫魅蓝优雅起身:“白道之人,向来讲求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郡非白道之人,而是黑道郡上,你说,即使本郡承诺于你,你会信?”
“若非我不愿随你走,纵使你功力深不可测、来去自如,亦是不能耐我何。”萧萧抬眸,冷笑,“你需要的,是一只活的老鼠,陪你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而非一只死老鼠,不是吗?”
紫魅蓝盯着这个疤颜女子,世间女子,敢直视他双眸者,不多见,而这女子敢。世间女子,敢与他冷静谈判者,聊胜于无,而这女子,无疑是个传奇。
“果真不愧经商奇才,你以性命威胁,本郡自是不会拿白骨族族人怎么样。”否则,果断干脆如这女子,难保不是牙一咬,命见阎王,那他这二十多年来,好不容易寻到的消遣玩意儿,不就成了昙花一现?那他,岂不是损失更大?
萧萧起身:“那走吧!”没有不舍,没有恐惧,语气稀松平常,如说,今天天气很好。
紫魅蓝不急不徐,拈起桌上丹青笔,沾了些许颜料,在萧萧额心,细细描画,未几,搁了丹青笔,走过衣架,取了面纱,覆在萧萧眼睛下,遮去那赫赫疤颜,独留那双清冷丽眸,还有那盛放在额心的朱红棱花印记,点头:“如此,好看多了。”
毫无疑问,紫魅蓝是极其爱美之人。
“本郡今日心情好,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春风掠过院中一汪池水,阿豹带着全身戒备的一列人马,团团守在后院四周,却是浑然不知,有一抹蓝影,在春光下,穿过婆娑柳条,掠向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