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醒来时,四周寂灭,空气中是浓重的香火气息。
萧萧摸索坐起身子,就着微弱的天光,依稀瞧清是寺庙中极其平常的一间小小禅房兼卧室,檀香供桌,上奉如来佛祖笑弥勒,下有蒲团木鱼,而自己,则躺在临窗硬塌上。
低眉看去,无心的僧袍倒还是披在自己身上。
萧萧将僧袍在身上裹了裹,起身下榻。
门,恰在此时,“吱呀”一声,被推开,晨曦渗着春寒,扑门而入。
“阿弥陀佛,老衲故摸着,小施主也该是醒来了——”进门之人,白发白须白眉,圆脸堆笑,笑如桌上供奉的弥勒佛。
萧萧自然是记得此人的声音的,正是伽蓝寺四大护法之首。
萧萧淡然点头:“刚醒。”顿了顿,复道,“承蒙大师施功镇毒,谢了!”
四大护法之首白眉挑了挑,正要开口,又听萧萧道:“我睡了多久?”
四大护法之首回道:“小施主昏睡有两日两夜。”
“三日三夜!?那么,现下是我到伽蓝寺的第三日凌晨了?”
四大护法之首微笑点头,任谁看,都是得道高僧的慈悲和蔼面相:“小施主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未待四大护法之首问完,萧萧走近,小小疤颜,笑意蔓延,道:“佛经有云,四大皆空,世间万物,皆为虚幻。既为虚幻,何在乎名号,何谈出处?这一切,不过是虚幻罢了。”
四大护法之首微微愣住,旋即,捋须长笑,笑罢,仔细端详萧萧,点头,赞道:“小施主年纪虽小,却是慧根早生,实属难得!难得!”
萧萧闻言,乐不可支,大笑道:“这全赖师父教得好!”
四大护法之首愣了愣:“师父!?”
萧萧做恍然大悟状,微拍脑袋,道:“是了,大师是师父的师叔,岂不是我的师叔公!?”忙拱手,道,“师叔公在上,小辈这厢有礼了。”
“师叔公!?”四大护法笑容僵住,盯着眼前笑容灿烂又显得单纯的少年,“这么说,你是无心收下的徒弟?”
萧萧佯装惊讶:“师父没向师叔公提起吗?”又四下看了看,道,“咦,我师父去哪里了?”
“既是无心收下的徒弟,这俗家名不提也罢。”四大护法之首手捋长须,想了想,道,“方丈尚在闭关,你既是无心的徒弟,自是我伽蓝寺戒字辈少僧,按序排名,法名自是戒色。”
“戒——色——”萧萧愣然,虽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只是,这代号也太那个点了吧。
四大护法之首又道:“老衲见你早有慧根,亦是心生喜欢,无心虽说是无字辈弟子中悟性最高的弟子,毕竟是俗家弟子,终有一日,免不得还俗。何如,你拜老衲为师,入无字辈,与无心互为师兄弟,过几日,捡个良辰吉日,老衲亲自为你剃度,假以时日,你必定成得大器,光耀我伽蓝寺。”
萧萧心里暗笑,原是自己的“四大皆空”理论,让老和尚看到了自己身上所谓的“慧根早生”,巴巴的要收自己为徒呢。既是如此,我何不趁机捞些好处!?
于是,萧萧貌似很感兴趣的神情,问老和尚:“若是入了无字辈,法号又是什么呢?”
“无色——”
拜了无心为师,自己便是戒色。
拜了这老和尚为师,自己便是无色。
一个是戒色,一个是无色。
看来,自己是与这个“色”字卯上劲了。
萧萧手指抚过自己脸上的疤,道:“我本无色,何来戒色!两者相较,倒是这无色,甚合我意。”
老和尚闻言,喜上眉梢,自是点头称是。
萧萧转口,道:“不过,弟子尚有一处不明,请求指点一二,所谓色即是空,为何,不是无空或是戒空呢?”
老和尚手捻佛珠,已然将萧萧当作了自己新收的徒儿,解释道:“你上头有五个师兄,依着入门先后,依次是无涯、无垠、无空、无心。你三师兄无空出寺办事,尚未归来。天亮后,师父再将你正式引见给各位师兄弟,何如?”
萧萧心道,得,这老和尚认徒弟的速度,比起我当日认无心为师父的动作还要来得神速,我是甘拜下风。
当下,不置可否道:“小徒天生愚笨,又身怀剧毒,与五郡郡上有私人恩怨,师父若是收了徒儿,只怕给师父惹来不少麻烦事。”
“休怕,有我伽蓝寺七百八武僧,何惧他五郡郡上。”老和尚道,“你若是拜了为师,为师自然传你护法神功,纵使无法解体内之毒,亦是不怕紫魅蓝不定时的召唤摄魂……”
萧萧承认,老和尚这句话是说到自己的心坎里去了。
“此事,请师父容小徒想想,可好?”
老和尚笑道:“自是没问题,什么时候想通了,与为师说一声便是。”老和尚又道,“至于戒空,剃度入寺不久,年纪大不了你几岁,。你既是为师最小的弟子,自是戒空的小师叔,何如,就将戒空拨给你,陪你解解闷,一起念经习武,亦是有个伴……”说着,老和尚就朝外喊道,“戒空,你进来——”
随着老和尚的话尾,一光头男子,穿僧袍,走了进来。
“来,戒空,见见你的小师叔无色。日后啊,你得要多照顾你小师叔的日常起居……”
四目相对,萧萧只觉,这个戒空,非常眼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只是。会在哪里见过的呢?
老和尚还要说什么,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师兄,大事不好了……”
老和尚微拧眉,身形微晃,立于门外,道:“慧能,大清早的,何事如斯慌张?”
萧萧听出来人的声音,正是那日持灯照见自己模样的四大护法中的老五。
萧萧与戒空对望一眼,两人亦是跟着走出室内。
“二师兄,您看这个——”慧能递给老和尚一枝镖,老和尚脸色乍变,语气亦是凝重起来,“紧急召集僧众,殿前集合。”
慧能应声而去。
老和尚回头,看了看萧萧,想起什么,探手入袖,取出一只白玉小瓷瓶,放在萧萧手上,又是一副弥勒好面容,和蔼可亲道:“无色,这小瓷瓶内药丸可助你行经通脉,切记,隔六个时辰吃一粒。若是困了,就歇着,若是饿了……”
戒空忙道:“师叔公且放心,戒空会照顾小师叔起居,不会让小师叔饿着。”
萧萧不免看了几眼戒空,见戒空低眉垂首,甚是老实,心里不免寻思道:瞧他面相,确是似曾相识,虽是一时记不起来,总也得提高警惕才是,若只是老和尚的眼线也便罢了,若是与紫魅蓝那猫娘养的有关联……
想起紫魅蓝,萧萧心底便是升腾起浓烈的恨意,银牙轻咬:紫魅蓝,你等着!
急促厚重的钟声,乍然在伽蓝寺上空响起,打破了寺院清晨的宁静。
老和尚掠身远去,空中划下老和尚的叮嘱声:“无色,戒空,你二人好生在这中庭待着。前殿之事,与你二人无关,休得心生好奇,踏步前殿,免生枝节,切记,切记。”
萧萧回头,一声不响,盯着戒空瞧。
戒空倒是若无其事,一脸恭敬,弯腰,道:“小师叔有何吩咐?”
萧萧一屁股在门槛上坐下来,前殿的钟声,回响不绝,甚是震耳欲聋,萧萧捂了捂耳朵,瞥眼看了看依然垂手而立的戒空,随意问道:“戒空,老和尚说你入寺不久,这寺规,你可是通透于心?”
戒空点头:“回小师叔的话,戒空记得。”顿了顿,道,“入寺弟子,必先于三日内,熟记寺里条规律例。戒空入寺,已是三日整。”
萧萧以手托下巴:“那我问你,私闯护法神殿,所谓何罪?”
戒空琅琅背道:“私闯护法神殿,此为不敬之罪,杖责三十。”
萧萧心想:杖责三十,以无心的内功修为,自是小case而已。
萧萧又问道:“不经通传,私带外人回寺呢?”
“此为本寺寺规头条,不慎之罪,必须赤手空拳过五关,于那千年寒冰室面壁三日三夜。若是侥幸活着,便是洗去不慎之罪,所犯之错,既往不咎。”
“何为五关?”
“此五关依五行而建,分别为,金关、木关、水关、火关、土关。每一关,闯过也便罢了,若是无法闯过,瞬间化为烟尘……”
萧萧心里暗惊,脱口道:“这像是出家人所为吗?依我看,倒是活生生的地狱修罗场。”
“化为烟尘,不过一瞬,痛也是痛一时罢了。入了修罗场,十二道轮回,想死,都是难的……”戒空方觉自己失言,猛然收口,低声道,“这就是乱世……”
萧萧自是听出,戒空提及修罗场时,嗓音中的冲天恨意。
“乱世之中,若想立足,若想活命,比的,也就是,谁比谁心狠,谁比谁毒辣。”萧萧抬眼去看戒空,半响,道,“戒空,我入寺,是求活命与安生,你入寺呢,又是为何?”
戒空低头:“戒空父母兄妹,死于乱世,独留戒空一人,苟活于世,生无可恋。”
“所以,皈依佛祖,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萧萧起身,从戒空身前晃过,“戒空,这个寺里,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老和尚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因为——”萧萧停下脚步,回头,笑道,“我们,心有贪恋,都舍不得死。”
戒空愣怔半响,再抬眼看去,那个孱弱身影,已是快要走出中庭。
戒空忙跟上,道:“小师叔,师叔公吩咐过,不得踏入前殿……”
萧萧截口,问戒空:“后山怎么走?”
“后山!?”
“是的,后山。”如若无心还活着,今日,不正是三日三夜整吗?
“可是,师叔公有吩咐……”戒空犹豫。
震耳欲聋钟声,乍然停歇,紧接着,传来嘶哑难辨的笑声,一声高于一声。
初时听在耳里,只觉难听。再听,心胸气血翻涌,闷痛发胀。
萧萧拧眉,脚步开始踉跄,眼前开始模糊,只觉天翻地转。
戒空暗叫不妙,忙暗施内功,护住心脉。见近在咫尺的小师叔,分明不曾习过武,身形摇晃,脸色发青。戒空心里寻思道,我若是在这当口先自露了破绽,日后,寻主子一事,只怕难上加难,但是,若是不拉他一把,只怕他受不得这摧心魔音……
戒空左右为难。
萧萧强自支撑住,冷哼一声:“戒空,你以为,你不伸手,我便是看不出你懂武功吗?你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
戒空心里暗惊,又听萧萧道:“我若死了,伤了,残了,于你,也落不了什么好处。还不赶紧的带我去后山?”
摧心魔音愈来愈强烈,戒空不做他想,伸手,拉过萧萧,一边运功护住二人心脉,一边提足,就朝后山奔去。
二人到了后山,天色已是大白,晨曦穿过云层,在伽蓝寺后山壁上涂抹了一层浅金光晕,只是那壁上树木,在摧心魔音下,东倒西歪。
饶使戒空懂武,此时,亦是脸颊发白,额上细汗一层层。萧萧亦是好不到哪里去,双腿瘫软,已是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靠着戒空,勉强立于石碑前,望着那三个大字——戒律院。
石碑后方,森森石门,缓缓洞开。
无心,缓缓走出石洞,晨光普照,映着无心的卓然身姿。
无心无视空中传来的摧心魔音,看了眼戒空,然后,视线停在萧萧脸颊上,慢慢的走过去,伸手,摸了摸萧萧的头发,道:“醒了?”
萧萧抬眸,紧紧盯着无心的眼睛,许久,问道:“你没死?”
无心眼眉闪过一抹笑痕:“你这孩子——”是萧萧已然习惯的语气,低沉嗓音,温雅含笑,几分纵容,几分宠腻。
不知为何,萧萧只觉眼睛有些发胀,伸手,拉过无心的左手臂,捋起宽大袖袍,低头过去,狠狠的,使出全身的力气,咬上无心的手臂,直到,唇齿间,充盈了温润的血液。
戒空讶异出声:“呃——”
无心眉眼不皱,从戒空怀中,拉出萧萧,右手抵着萧萧显得僵硬的后背,一股温润真气,顺着萧萧后背,慢慢的,蔓延至萧萧全身,将摧心魔音,阻隔于外。
无心道:“可是消气了?”当日,他将这孩子留在护法神殿,他知道,这孩子不愿意留在那里,是他强自掰开这孩子扯着他袖袍的手指,硬是将这孩子留给四大护法照看,“当日,是我的不是,明知你凡事不喜他人做主,还是替你作了主。”
但是,看到这孩子重新站起来,神思清醒,无心是高兴的,亦是不悔当日所作主张。
萧萧慢慢的松口,只是沉默不语,一径盯着无心手臂上那清晰的齿印看,是一弯新月的形状,殷殷的红,许久,极低、极低的嗓音,喊无心:“师父——”
“嗯!?”无心轻轻应着,指腹轻搭萧萧脉搏处。
“说好的,你要教我绝世轻功。”
“我没忘。”脉象和缓,经行五脉,不觉笑道,“四大护法果真为你镇住体内之毒,这往后一年,你自是无须受毒发之苦。”
萧萧平声低道:“如果你死了,你纵使不曾忘记,又能如何?难道,要我随你入黄泉,拜你为师,再教我绝世轻功?”
无心轻拍萧萧发丝,眼眉间,闪过一抹怜惜,这个孩子,纵使性情怪僻,纵使掩藏得再好,不过是个害怕孤单的孩子,所以,怕他死去,怕他丢下他……
无心向来潺净无波的心,不知为何,缓缓的,升腾起一层薄薄的烟雾,牵了萧萧的手,道:“放心吧,你不死,我也不会死。”当时,以为,眼前的孩子,只是个可怜的孩子,所以,心疼,所以,宠腻。
后来,太多的心疼,太多的宠腻,太多的牵念,将一颗向佛的心慢慢的填满,直到,那个小小的疤颜占了心的一半,与佛同在。那些的心疼、宠腻、牵念,还有,出家人本不该有的怒气,因为是她,他如数尝尽。
后来的后来,才知,她是他今生的心劫,是佛祖给他的考验。而他,注定的,跨不出的一场心劫,亦是,不愿走出的心劫。因为,佛祖在前,而她,在他的后面,因为是她,所以,他宁愿回头,宁愿,舍了成佛,陪她,重入这万丈红尘。
很多年以后,回首前尘往事,始知,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说的,不过是,他与她。
只是,当时的他,不知。
而当时的她,亦是不知。
他所知道的,不过是,他是出家人,出家人自是善心如水,自是不该弃这可怜的孩子于不顾,所以,他纵容这孩子,怜惜这孩子。
她所坚持的,不过是,她必须缠住他,因为,只有缠住他,她才能获得安生,有他在她身边,是身体的安全,与心的坦然,所以,她不死,他也不准死。他若先她死了,这个乱世,谁能如他一般,给予她这般的温暖与安心。
“小师叔——”摧心魔音不绝于耳,戒空已然支撑不住。
无心疾指点过,戒空身形微晃,旋即,吐出一口气来,低头,谢道:“戒空谢过师叔相救。”
“戒空!?”无心深眸瞟过戒空,“是寺里新收的弟子?”
“是,戒空受师叔公吩咐,照看小师叔……”
萧萧截口,道:“我有没有答应做老和尚的徒儿,不是你的小师叔。”说着,细细的手指,扯上无心的袖袍,径自笑道,“我不介意自降辈份的,戒色便戒色吧。”
无心问萧萧:“你是说,师叔要收你为徒?”
萧萧朝无心吐舌,应道:“可不是吗?谁让我慧根早生,一看便是活佛转世呢。”
“身体方好,又顽皮起来。”无心笑,低眉,看了看萧萧握着自己袖袍的手指,这孩子,扯着他的袖袍,仿或成了习惯,“出家人六根清净,我看你啊,是六根不净,师叔若是收你为徒,有得师叔受的,只怕整个护法神殿都要被你给搅和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了。”
萧萧哈哈大笑:“所以,我难得发扬善心,还你师叔他老人家的清静,不叫无色,改叫戒色,拜您老人家为师啊!”
无心不语。
萧萧忙道:“怎么,你不肯?不是都说好的吗?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出家人可是从不打诳语的。”
无心沉思道:“你若是拜师叔为师,自是可学得护法神功,日后,纵使终身无法解除体内之毒,于是,亦是无防,你自是可以自行镇毒。”
萧萧恍然,原来,他真的是为她着想。
“我体内之毒,一年后,我自会想法子,寻得解药,这个,你无须为我担心。”萧萧抬眉,眼眸深处,是从未有过的执着,“我只问你,你收不收我这个徒弟?”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这伽蓝寺,在这乱世,也只有师徒身份,可以,让她肆无忌惮,缠着他,依靠他,而无需有所顾忌。
所以,她必须让他首肯,承认他与她的师徒身份。
无心望着少年执着的水眸,半响,道:“收你为徒,总也得需禀明方丈。待方丈出关,我带你去见。”
言外之意,已然松口。
萧萧低垂眼帘,水眸深处,闪过哂笑。
侧头,对戒空道:“戒空师兄,自今以后,你可是我的师兄,我戒色便是你的师弟了。”
“师父,那笑声真是难听,要不要去看看。”因为有无心在身边,萧萧的好奇心开始无限制膨胀。
“那是横行漠北的五大恶人之首。”无心说着,已然带着萧萧,穿过小径,掠过高瓦,奔前殿而去。
戒空想了想,终是紧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