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廊陈香，倚靠栏杆望斜阳，看尽城池血色染。
懒得掐指去算，入了这一行已过多少年头。只是如今看着眼前的荒靡城池，一下子记起来最初的那份感慨。
辰阳子，他本是千机门下的得意门生，手握拂尘，潜心修道。若要大成，须清六根，斩执念。当他穿着素衣，在酒肉池林里静寥穿过，那时他才发现，外面的世界与他修道的世界相比，截然不同。
“今宵花天酒地，狂欢畅饮，却连自己明天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甚至今宵醉于何地都不知道，这种日子，你过过没有？”
重回千机门，留下这最后一句，便截然斩断拂尘，想当然地将自己当成一副良药，投身于这个病态的世界。他知道要改变这个世界很难，只是没想到会难到这个地步。
再过不久，拓跋族在南部悄然崛起，他的信念也从救人过渡到救世。肩上的担子压得他时时喘不过气，不过他倒是没后悔过，路是自己选的，是他自己亲手改写了人生的价值。其实严格来说，除却心中救世的宏愿，剩下的他也算是清心寡欲了。
“你在看什么？”秋娘从辰阳子身后靠了上来，漾漾眼波，流转清媚。
“在看风景，”辰阳子收了眼神，苍白的表情染了些颜色，“跟着屈大人跑了很长时间的战场，今日重归平静，才知往日是福。”
掠去眼下的风景，秋娘看着辰阳子，“那么是说，你很珍惜过去几年的生活了？”
“可以这么说。”
汲着笑，秋娘容光轻浅，“过去，我很少看到你的笑，所以啊，我还以为你讨厌你的生活。”
风停在男人脸上，辰阳子浅淡地说着，“不会。”
“那真是不错。”秋娘递给辰阳子一个酒壶，“呐，这是我刚酿的梅花酒，尝尝看。”
辰阳子微微颔首，接过酒壶，系在腰间，“不用尝，你的酒一直浓淡相宜。”
“呵呵。”拂袖掩嘴，女人长媚的眼角流出弯弯的笑意，“主尊说，我自小服侍在他身边，又为他尽了很多力，所以，主尊许我余生无忧，如果我愿意，可以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笑绽唇边，辰阳子拱手道：“恭喜。”
“你还真是冷淡。”秋娘佯嗔着，下一刻却粉了脸颊，“反正你也厌倦着战争，不如…和我一起离开吧。”
离开？辰阳子有些惊滞，离开这个词，他可是从未想过。一路无言，辰阳子转身走进屋里，秋娘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你不要考虑很多，只要你愿意，我跟主尊去说，主尊不会为难我们的。”秋娘绕到辰阳子身前，希冀缀满眼角。
辰阳子躬下了身，眼帘遮住了瞳中的月亮，“你的好意，辰阳子衷心感谢，只是眼下的世界，岂是我一句'放弃'就能撂下的？”
秋娘蹙了眉，急道：“为什么不能，这个世界少了我们两个普通人而已，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看着辰阳子不说话，秋娘的脸妆冷了一半，“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离开？你在这里，还有未尽的使命？”
“是的，我的使命就是帮助主尊夺取大周王朝，不到最后，我不想撒手离开。”辰阳子道。
“是么？”
秋娘扶着桌沿儿走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本来不想把话挑明的，辰阳子，我只是想救你。”
“辰阳子不懂。”男人诺诺道。
秋娘掀起飘媚的眼帘，幽幽深瞳对上男人的清涟洪波，“你的秘密，我知道。”
静色不改，辰阳子不说话。此时此刻，秋娘这句不知深浅的话对他来讲是一个莫大的危险。
“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很清楚你的目的，不过你放心，我还没有告诉主尊，”秋娘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察觉的？”
看着辰阳子沉着的双眼，秋娘娉婷地走近他身边，“从两年前，你在锦都给殷昱通风报信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你的秘密了，虽然你的易容术高超，但是你却无法掩盖你的气味，别忘了，你是男人，我秋娘一闻就闻出来了。”
秋娘言之凿凿，辰阳子终于卸下了最后的伪装，“那你叫我同你一起离开是什么意思？向主尊揭发我不是更好？”
傻瓜！
女人眼里掠过一抹激愤，很快地消失在眼尾。
“我自有我的用意，况且我秋娘也不是那种刻薄之人，”女人抖了抖袖子，冷厉地看着辰阳子，“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跟不跟我走？若是随我一同离开这里，往日之事，一笔勾销。”
“当真？”
“当真。”
看的出女人脸上的认真，辰阳子的目光拂过女人脸上的每一寸：妖娆的眼睛，蛊惑的嘴角。
“对不起，我不能走。”辰阳子最终的答案。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秋娘重重地甩着袖子，大步地踱出门去，走到门口，秋娘铩羽回头，“辰阳子，往后，我秋娘的眼睛会一瞬不离地注视着你，只要你有一分一毫的妄举，我秋娘一定不容你！”
袖袍甩在门板上，秋娘离开时，留下满屋狰狞。拐了一个弯儿，秋娘看见云想容倚在墙上，臂中夹着宝剑。
怒视她一眼，秋娘带着浑身的戾气离开了这里。云想容一直扬着额角，桀骜冷屑的目光伴随着秋娘的背影消失。之后，她便走进房中。
“她知道了秘密，拓跋临渊也肯定会知道，要我去解决她么？”云想容道。
寂如柳絮，随着男人摇头，“暂且不用，她不会告诉拓跋临渊的。”
“如此肯定？”
男人仰起头，脸上泛起青雾，目光似雾中灯火，轨迹阑珊，
“嗯。”辰阳子淡淡应着。
云想容听了，目光从男人脸上零落地碎了下来，归入尘土。
“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听你的。”我一直都听你的。最后这一句，云想容没有说。
===
月落城一战，温家军大败，在凯旋的胜利里，温启明的逃脱成了一个谜团，没有人知晓，为什么落入网中的猎物会凭空消失。
在即将抵达商京的路上，温冉冉靠在殷昱身边，养神闭目。一缕阳光射进马车里，扫上她的脸庞。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温家要谋逆的？”
“上次在卞城，与你相见之后。”殷昱道，他的身姿一直坐的很正，这样的高度对温冉冉来说，靠着更舒服。
“是辰阳子透露给你的吗？”
“嗯。”
温冉冉睁开眼，寥视前方，“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林娴妃的事情？”
提到林妙音，殷昱的眼睫动了动，原来是一阵风吹过。
“我已经知道了。”
温冉冉坐直了身子，星月之目照在殷昱脸上，“你……”
“我没事。”殷昱冲温冉冉笑了笑，冲散了眉眼。
温冉冉以为，不管怎么说，林妙音对于殷昱来说，曾经或者现在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现在的她可以理解，为什么林妙音对于殷昱会有致命的吸引力，那正是因为，相比朝廷和后宫的乌烟瘴气，林妙音的存在是如此的清澈简单。现在，就连后宫里最纯净的一方净土也化为一场泡影，包括曾经付出的感情，从头至尾，全部变质。
所以，他真的没事吗？
温冉冉伸出手，左手的五指扣上殷昱的五指，双手交叠。
“我抛家弃子，背负骂名，厚着脸皮来到你身边，殷昱，你以后可要对得起我！”温冉冉细笑着，双瞳剪水。
殷昱捏了捏温冉冉的鼻子，“胡说，哪有弃子啊？”
看着温冉冉澄澈的面庞，殷昱将她搂在怀里，“你知道和其他人比起来，你有多么的虎背熊腰吗？”
“哪有？！”温冉冉反驳着，给了殷昱一秀拳。
殷昱吃着女人的拳头，缓露微笑，“当然有啊，你在我心里一坐，就占据了全部的空间，让别人无法入足。”
鼻息瞬间变得炙热了起来，殷昱的话让温冉冉心头痒痒的，但是她不得不厚着脸皮承认，她很喜欢。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种逗女孩子开心的把戏？跟谁学的？是不是秦三变？”温冉冉咕噜咕噜地说着，豆子般的话语掩饰着“怦怦”跳动的心脏。
“这还要学么？情到深处，随心而已。”殷昱的话语暖呼呼地打在温冉冉耳边，“再言，现在的秦三变和过去相比，可是端正了不少，不过，在他夫人面前什么样，可就不得而知了。”
“夫人？”温冉冉惊了一惊，秦三变什么时候多了个夫人？那碧茵怎么办？
“嗯。”殷昱的声音不掩笑意，“大概两个月前，秦三变正在南部战场上领兵作战，忽然之间，喜讯就传进了皇宫里，我记得他的奏表上还写着：为了振奋士气。”
振奋士气…也就秦三变能想的出这一手了。温冉冉冷笑着。
诶，等等，两个月前？这不正是她让碧茵回去的时间吗？
“真的是碧茵？”
“嗯。”殷昱系着常态，可碧叶挡不住唇间的微笑。
啊呀，温冉冉也乐了，秦三变这小子真是风驰一郎，下手这么迅速！碧茵才离了她几天啊？！可温冉冉也知道，秦三变这样也是让自己逼得，要是她哪天不高兴了，又把碧茵带走了，他上哪找去啊？所以说，结婚套老婆，这招对男人来说屡试不爽。
“冉冉。”殷昱唤住了心绪洋溢的温冉冉，眼中的温度渐渐平复了下来。
“嗯？”
“回宫以后，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往心里去，只要留在凤宁宫里，安稳地生活就好。”
“…嗯。”温冉冉靠在殷昱身上，心里渐渐沉重开来。
是啊，她离开后宫两年多了，已经成了局外之人，加之温家此次的谋逆，朝廷上下乃至整个后宫一定容不得她，殷昱早在知晓温家谋逆的那一刻起，一定全部预料到了。
“你记住，”殷昱紧紧地揽住温冉冉，“别让任何事情遮住了你的双眼，我殷昱在此立下余生诺言：今朝执子之手，明朝与之偕老，海枯石烂，此情不改。”
伸手附上暖意满满的胸腔，温冉冉的眼睛转了一转，一改甜蜜，满是遗憾。
“哎呀，好好的干嘛立誓言啊，那可怎么办，以后，我要是不喜欢你了，是不是就要天打雷劈了？”
“对，”殷昱挠着温冉冉的痒痒，“就是要天打雷劈。”
===
大周在与拓跋一族僵战的这些日子，与温家军的首站告捷已如春雨般滋润了整个土地。从月落城到商京，沿途的百姓纷纷围在路边庆贺。
朝中大臣在宫门口排成一列列，竖正官帽，正襟官府，等待着帝王的步辇回宫。
当刻有龙首的轿顶露出地平线，举朝臣子纷纷躬下腰，双襟对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叠起的恭迎声中，帝王的步辇挺了下来，宫人伸臂，殷昱拾阶而下。
“恭迎皇上回宫！”凌九庭带头说道。
殷昱扬扬手，却转身，拨开步辇的门帘。
凌九庭以及在场的一众大臣屏气看着，这空荡荡的步辇门口，徐徐地走出一个娇柔身影。
炎日之下，光影对宣，温冉冉的脸庞清晰地映在众人的眼瞳里，在殷昱的搀扶下，温冉冉下了步辇，而此刻，场上鸦雀无声。
殷昱垂着眼帘，冷郁地扫视着，“怎么，看见皇后还不行礼？”
在惊滞里，有几个大臣先后找回了意识，然而却无一人敢发出半点儿声音。最后，还是老臣凌九庭，走到温冉冉身边，躬身道：“微臣恭迎皇后娘娘。”
“平身吧。”
直到这时，其余臣子才跟风般的弯下腰，向温冉冉行礼。
殷昱面如青云，冷桀不已，“都平身，回宫。”
殷昱携着温冉冉走进正门，百米之后，二人分走两道，温冉冉回了凤宁宫，殷昱则去了太和殿上朝。
坐在龙椅上，旁边的曾荃儿看台下大臣皆以到位，高声宣布早朝开始。
“恭喜皇上征战大捷，皇上英明神武，给温家以重创，臣相信，温家的士气定是一蹶不振，难再肆虐。”
“是啊，温家肯定想不到我皇会亲自出马，在月落城摆驾，让他们铩羽而归！”
……
殷昱微笑着听着台下的唱戏般的场景，没做任何反应。直至朝上再度安静了下来，殷昱这才缓缓张口：
“前线那边，战况如何？”
“回皇上，敌人的攻势依然强劲，不过前沿战地有秦三变秦大人驻守，秦大人带兵有方，使敌人困顿不能。”
“是吗，那相信收到捷报的日子已不远了。”殷昱笑着看着那位大臣，那臣子只与皇上对视一眼，便心虚地低下头。
这仗好不好打，大家心知肚明，用花哨的言语粉饰太平就不是上上之举了。
在朝中陷入安静之际，凌九庭站了出来，走到台下，殷昱摸着扶手上的雕纹，眼瞳无波。
凌九庭刚刚站定，身后又有无数个大臣站了出来，排在凌九庭身后。殷昱看着如此场面，嘴边的笑容缓缓地收了起来。
“皇上，温家上下谋逆一事，随着皇上的初战大捷已公告天下，臣斗胆向皇上进谏，当朝皇后失踪两年有余，已严重有损皇室威名，更甚者，皇后乃温家之女，现下，乃戴罪之身，臣以及众大臣再次请命，请皇上废除温皇后之名，重新考虑皇后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