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黛玉及三春姐妹便回了荣国府,沈慈沈悦亲送至门口,王妃准备了厚礼,让带回去,黛玉推辞不过,便接了下来,只坐在车上时,众人各有所思。
黛玉犹记昨夜与那名男子相谈情形,虽未留姓名,但其风雅令她印象深刻,迎春探春皆如往日一般神色,只心中所想,仍是王府诸事,唯惜春面有不舍,表情恹恹。
待回到府里,贾母早已等在荣庆堂,见她四人归来,脸露笑意,搂过黛玉迎春道:“你们可算是回来了,这几日没了你们,还真是冷清不少。”
一旁凤姐也打趣道:“可不是嘛,老祖宗如今心里只有水灵灵的姑娘们,我这个泼皮破落户儿真真是排不上一点位置,罢了罢了,老祖宗眼里没有我,我就自己寻一处地方清净自在去。”
贾母大笑道:“你这猴儿,专门就会装可怜,也不怕这些姊妹们看到了笑你。”
凤姐道:“我怕什么,老祖宗都不疼我了,我就是被人笑死了也不见得有人待见。”
贾母笑得前俯后仰道:“哪里能不疼你,你这猴儿的心思我还不知,如今我刚得了两只翠镯子,赏了你了,可别再说我偏心眼了,怪让人烦的。”
凤姐忙道:“可不是,老祖宗才心疼我呢。”
这一唱一和,立时让整个荣庆堂也热闹了起来,一旁王夫人邢夫人并尤氏,也掩嘴赔笑,众人都坐了,那婆子们拿了王妃赏的东西下来给贾母过目,分门别类,尽有归属,可见其心思之细,给三春姐妹者,略有不同,钗环宝珠,云锦霞装,因各人而异,而给黛玉之物,白玉首饰及玩物零星,另有些果点,似不经意,但都是南方时令,可见其对黛玉之心意。其余之物皆道让贾母收着,她只一看,便让放起。
一会儿丫鬟道宝二爷来了,只见大红衣裳的宝玉一派欣喜,见了黛玉,似忘了前几日的不快,凑上前道:“妹妹可回来了,这几日妹妹过的可好,那西宁府里吃的如何?住的如何?”
黛玉只垂眸答道:“谢二哥哥关心,这几日我过的很好。”
贾母看他兴奋模样,拉他身边坐好,笑斥道:“你倒是满脑子都是你妹妹,见了你娘也不招呼,衣裳披披挂挂的都不穿好,这会儿还有点寒,仔细病了又哭天抢地的难受。”
宝玉这才给王夫人行礼,王夫人看他衣衫不整,想是得了信儿便一气跑来,便对后跟来的丫头责怪道:“怎么也不让二爷把衣服穿好再来?”
袭人听了,心想,这宝玉听了姊妹们回来了,哪里还管衣服的事儿,拦都拦不住的跑了来,她只能在后头跟着。
看王夫人眼神过来,忙道:“二爷刚歇中觉呢,想是太高兴了就顾不上的过来了,都是奴婢的不是,没伺候好二爷。”又拉过宝玉替他系好衣服。
王夫人点了点头,心中揣度,没再言语。
此时惜春却道:“好容易我们都回来了,也不见你问候,只想着林姐姐吃穿,和着我们都不似在似的。”
宝玉讪笑道:“我也是担心林妹妹身子弱,受不起折腾。”
惜春还想说什么,却被迎春拉了拉衣角,便不再言,只冷哼了一声便扭过头去。
贾母也不在意,只道:“如今回来便好了,到底这里才是自个儿家,没得谁冷落谁的,宝玉你也是,待会儿有事自下去说罢了,这样大喇喇的,没见你几个妹妹才刚回来正坐着休息吗?”
正说着话,那帘子又掀了起来,宝钗款款而至,依旧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斜边盘扣,头上两枚素簪,一朵小堆花,见了众人,先端庄问候,再笑道:“刚我去妈那儿请安,听说姊妹们都回来了,便想着也来热闹热闹。”
下人们忙让她坐三春身边,贾母缓缓道:“很该的,平日里你也该多走动走动,姨太太身子可好?”
宝钗忙道:“多谢老祖宗关心,妈不过咳嗽吃些药罢了,没什么的。”
贾母点了头,又问起几个姑娘王府里的事儿,到底放心不少。
王夫人看了上头人一眼,吃了口茶,心中有事,遂不言语,及至贾母散了姑娘们,并让凤姐整理物什,跟前人也不多,贾母见她神色,知她有话要说,便问道:“太太可是有事?”
王夫人方吐出用意道:“媳妇正想着,如今宝玉也大了,总与大姑娘住在一处也欠妥,正好今日大姑娘回来了,不若给宝玉和大姑娘都寻个住处,也省得宝玉每日里都打搅了大姑娘。”
贾母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王夫人,默了一会方道:“这话倒也在理,这碧纱橱也是装不下了,我看着那立花居给玉儿住着也是挺好,她身子弱,那儿又清闲,至于宝玉,你看着,寻个好地方搬过去也就是了。”
王夫人忙称是,便退了下去。
黛玉才回了碧纱橱,后脚宝玉便跟了来,转着圈子同她说话,黛玉只皱眉道:“二哥哥若是当真好奇,去寻了惜春妹妹,让她给你做张画看看就是了,王府一草一木,哪里是我说的清的。”
宝玉本还想再说,却见黛玉真是面有倦色,心里心疼不忍,忙一叠声的道歉好话,说完就出了屋子,想着要去找三春姐妹,偏她们不是休息,就是屋里忙着收拾东西,也没得说上两句,百无聊赖之下,想到梨香院的宝钗,心道宝姐姐多次探我,我也没去梨香院一回,如今便去看看她。
待到了门口,见两个丫头正彼此玩着,他转头看去,只见其中之一,眉清目秀,一颗朱砂痣平添妩媚,忙拉着另一个丫头悄声问:“好姐姐,快告诉我,你么这里什么时候也来了这样一个标志的妹妹,我瞧着当真眼熟。”
金钏儿笑道:“二爷看什么标志姑娘不眼熟,香菱是先前我们大爷买下的,如今正伺候着宝姑娘呢。”
宝玉再看一眼,心道:“原来如此,这就是薛家哥哥吃了官司买下的丫头。”
他与薛蟠曾一同吃酒过,只不过他不胜酒力,吃了一会便走了,那薛蟠口没遮拦,也说过自己苦想一个丫头不得,心里着实别扭,只得吃酒发泄,如今见了她容貌,倒也若有似无的明白一二。如此便心想,宝姐姐到底是个有福气的,吃着丸药这样讲究倒还罢了,连伺候的丫头都如此美丽,他身边,怕只有晴雯可与之一比。
不过到底是个丫头,宝玉也未放在心上,况他所接触之女子,三春已是不俗,再有黛玉宝钗者,香菱一时眼生,才白问了两句。
到了屋里,先去了薛姨妈房里,她见宝玉来此,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我,快上炕来坐着罢!”又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便道:“我来看看宝姐姐,她现可空着?”
薛姨妈道:“空着呢,就在里屋,你去瞧瞧吧。”
那屋里依旧带着冷香丸的气息,宝玉进去了,见宝钗正和丫头莺儿做针线,便轻手轻脚走去看,那布上两只蝴蝶,一朵牡丹,随风摇曳,针线十分好看。
他看了不由赞道:“宝姐姐绣的可真好看。”
宝钗抬头见他来了,忙让莺儿给他让坐,笑道:“你可是头一回儿来,我原想着过会儿去林妹妹那儿寻着你们说话呢。”
宝玉也笑道:“林妹妹乏了,正歇着你,宝姐姐如今绣的是什么?”
宝钗道:“不过绣着玩玩罢了,没什么名堂,况论绣工,我哪里能比得上宝兄弟身边的晴雯,那一手好针线,真是谁人不羡?”
宝玉心里奇道,她怎知晴雯绣活好?要知道晴雯虽也是个大丫头,但到底越不过袭人去,素日里袭人打点一切十分妥当,也不太用得上别人近身,宝玉也最重她,况又有了那层关系。
一面想着,却见宝钗看着他胸前的通灵宝玉,便道:“姐姐可是想看它?”
宝钗点点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
宝玉便解下了玉,递到宝钗手里给她看,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她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喃喃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念了两遍,才觉失态,掩饰般的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
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一听,还以为有另一块通灵宝玉,马上嚷道:“姐姐莫非也藏了什么好东西,什么一对儿,我也要瞧瞧。”
宝钗便道:“不过一只金锁,上头刻着两句吉祥话儿,没得什么好看的。”
宝玉忙拉着她袖子道:“姐姐已看了我的玉,我也要看姐姐的锁,好姐姐,快给我看看罢,素日里只我有这劳舍子,好容易如今又找到一个,怎么能不让我好好瞧了瞧?”
宝钗被他缠不过,便接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给了宝玉道:“便是这沉甸甸的东西,也没什么意思,若不是一个癞头和尚非要给戴着,谁愿意戴它呢。”
宝玉奇道:“可是跟冷香丸一个和尚给的?”
宝钗点头道:“就是他呢。”
宝玉又道:“姐姐莫不是有什么因缘?或是那和尚是什么得道之人?”
宝钗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宝兄弟别胡思乱想的好。”
宝玉却恍恍惚惚,看了那金锁,又看看自己落草时便带着的玉,又看那金锁上刻着的八个篆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他也同宝钗一样,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莺儿看他左手玉右手锁,噗嗤一声笑了,宝钗忙又道:“还不去倒茶?”
莺儿忙放下针线去了。
宝钗看他还是一脸怔忪,便从他掌上取了金锁回来,戴好放回衣服里,宝玉只看着她动作,他早知宝钗之美,不若黛玉,也不似三春,自成一家,宝钗偏头系衣扣,他见了她白皙颈侧,衬着那从发髻上垂下来的一枚小小珠子,轻轻摇晃,竟脱口道:“姐姐也是真的美。”
宝钗红了脸,道:“宝兄弟浑说什么呢。”
宝玉也知唐突了,忙拱手道歉,再喝了几口茶,便告辞了。
不一会,薛姨妈笑着进来道:“你宝兄弟走了?”
宝钗脸上红潮还未尽褪去,只道:“才走不久。”
那薛姨妈也不说什么,只笑叹了一声,其中何意,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