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贾母摆了饭,想是知道都在立花居里坐着,便让人带话说一起过去,五人出了院子,正要过角门,就见一道影子迅速扑将过来,黛玉一惊,急忙退开,那影子却缓步停了,黛玉这才瞧着,是个身形瘦小的男孩儿。
才要说话,又是一个婆子气急败坏的跑了来,嘴里骂骂咧咧,见着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也顾不上几个姑娘们,就想把那小崽子给捉出来。
男孩儿却越发往黛玉身后躲,怎么也不动一步。
“小东西还不出来,赶紧给我回去受罚。”婆子急了,就想伸手拽。
探春脸色铁青道:“好个有本事的奴才,这么些姑娘在眼前不知道尊重,一点规矩也没有。”
那婆子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忙一一行礼,到了探春,却顿了顿才道:“三姑娘好。”
迎春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那婆婆忙道:“二姑娘,那小东西方才偷了给宝二爷留的珍珠芙蓉糕,奴婢正要带他去见太太呢。”
谁知那小男孩儿声音沙哑道:“你这个婆子把东西放在桌上,我只当是给人吃的,吃了你两块又怎么了。”
婆子想是被这样一说,竟有些下不来脸,当即就喝道:“这可是宝二爷的东西,哪里轮得到你动手的道理?”
探春此时却疾言厉色道:“你这婆子未免欺人太甚,环哥儿好歹是老爷亲生的哥儿,再不济也是个主子,你一个服侍人的婆子,哪里就能欺负到主子头上了?”
那婆子被唬的虚道:“不敢不敢,奴婢一时心急,只是这糕点是太太留给宝二爷的,如今少了……奴婢若不找到环……三爷,只怕也不好给太太交代。”
黛玉蹙起眉,实没想到这瘦小的男孩儿就是贾环,临来前备礼的时候,如海虽言明嫡庶,但礼份倒并未分得太细致,面上自然是有区别,可到底也没差的太多,平日里探春同迎春惜春一样,吃住也好,俱都相同,未料同是庶出,贾环在府里却是连婆子都欺负得的,偏还是个正经的哥儿。
此时再看,贾环身形瘦小,气质也差去太远,可见平日里的教养堪忧。
黛玉自想,林府里未有庶出子女,她同璟玉俱是嫡出,便是贾敏去后,沈姨娘也是和善之人,几个侍妾平日里不出院子,极其安静,此与贾府到底不同,素日里走动时,多少也能听得些什么,探春生母,贾政姨娘赵氏也是个能闹腾的,如今想来,探春偶有的落寞容色,恐也是因此而来。
婆子想是觉得身后有太太撑着,到底是不怕什么,便对着几个姑娘们道:“姑娘们也是急着去用膳的,只把……环哥儿交给了我便是。”
却听迎春道:“不过几块糕点,有的什么呢,宝玉也不见得就多爱吃了。”
那婆子还想说什么,黛玉却道:“嬷嬷可是想着这样子回了舅妈怕舅妈责罚?这么看来好似舅妈不得理儿似的。”
那婆子马上哎哟哎哟的叫起来,“林姑娘这话说的,真是让奴婢怎么说的好。”
那一直未曾开口的宝钗道:“嬷嬷也不必担心,姨妈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去回了说是咱们用了些,也无妨的。”
那婆子忙千恩万谢了,快步就退了开去。
黛玉稍转身,真要跟那贾环说话,却见探春一把拉过他来,冷声道:“你如何跑到宝玉的房里去的,那儿也是你能去的地儿吗?”
贾环却一把挣脱了探春,因身材瘦小,步履踉跄,口气却生硬道:“凭什么你去的,我就去不得,好似你我不是一个娘生的似的。”
探春嘴唇微抖,一手捏了捏,只说了个你字,再往下说不得了,宝钗看她脸色极差,忙拉到一旁细细劝了,迎春不知说什么好,惜春素来也不理这等事,黛玉才想着说句话,贾环呸了一口,却撒腿便跑了。
探春被宝钗扶着到了廊下,语已带了颤音,“我素日里也没得这个兄弟,整日里浑浑噩噩不求长进,见着人不叫便罢了,口齿还这样粗鄙,当真是……我如何都认不得他!”
宝钗便道:“三妹妹何苦这样伤心,不见他也就是了,受得这样的委屈。”
迎春也上前扶着探春另一边道:“环哥儿现在年岁还小,不懂事儿,又何必跟他计较,况他跟着姨娘生活,素日里有些事儿,心里本就不好受。你若实在受不了,远了也就是了。”迎春虽对贾环举止也有些不满,但到底说不出不认这样的话来,况几人都知,探春性情高傲,心中大结便是姨娘所出,终是养在王夫人名下才得了平意,平日里就是提到赵姨娘也是冷言冷语,偏如今跟贾环起了争执。
几人正安慰探春,贾母却因姑娘们久未到来,让鸳鸯来找,大家忙收拾妥当,去贾母处用了晚饭,待行至房中,探春已然神色如常,虽眼中含着些水色,但到底面色安然,不见伤感,贾母却似毫无所觉,只招呼着姑娘们吃饭,凤姐李纨等都随侍在侧,倒是凤姐这样的精明人物,一眼窥出其中有曲折,但只压在心里,想着回去再问问那群婆子丫鬟们,别是什么不好的事儿,这些日子,府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可是多了起来。
待得饭闭,贾母也没留下说什么话,只问了黛玉立花居住着可习惯,黛玉便答一切尚好,贾母便点头,让姑娘们都散了。
紫鹃扶着黛玉回房,却在立花居门口见看着一人立在那儿,可不是刚才那个跑了的贾环吗。
紫鹃恐贾环来意,便先声问道:“环哥儿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那贾环低头,手指揉着衣角,却不发一声,黛玉便道:“还请进来坐吧,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说罢便先进了房,紫鹃打着帘子等贾环先进了,贾环迟疑一会,到底还是进了房子。
雪雁未曾见过贾环,见他衣着半新不旧,头发也稍显散乱,便想着可是宝二爷闯了祸让小厮来装可怜来了,却听得紫鹃小声道:“你可还傻着呢,赶紧给你环三爷倒茶来。”
她这才匆匆去了,心中好生纳闷,这府里真是怪哉,都是哥儿居然这样天差地别,看那衣服,别说小厮了,便是给宝二爷打个帘子的三等丫头也好了不少。
那贾环左右打量了屋子,便拘谨的低了头,黛玉也不着急,紫鹃端了茶,又奉上了果点,贾环也不喝茶吃东西,别扭了好一会,才道:“姨娘让我来同林姐姐道谢,姨娘说才来的时候费心准备了表礼,一直都好生记着。”
黛玉笑道:“不过心意,转告姨娘不必放在心上。”
贾环方从袖中取出东西放在桌上,道:“姨娘说房里没什么好东西,就自己绣了不值钱的玩意给林姐姐,林姐姐一定要收下。”
黛玉拿起来一瞧,是个石榴花开的香包,里面只放了两颗小香,样式虽普通,但可见是真心实意缝的,她便道:“如此倒要谢过姨娘了。”
贾环倒是显得有些吃惊,恐是不曾想黛玉这样痛快的就收下了,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想来是姨娘交代的话都说完了,低着头扭过身子就想走,紫鹃在一旁看了,忙拉住贾环道:“环哥儿既不吃茶,那果点拿着走也就是了。”
黛玉心道,见他刚才还言辞不屑,待亲姐尚不过如此,现看不过就是拘谨了些,规矩却是明白的,又想他恐是在立花居前站了许久,那时各处用饭,也不知他吃了没有,便命雪雁把果点包好给他,又带上一盘糕点,“紫鹃说的正是,这些吃食正巧也能带给姨娘尝尝,到底是江南那边的口味。”递了给贾环,又道:“比不得珍珠芙蓉馅的,这可是正宗的清华莲蓉。”
贾环抱着小布包,垂头无言,本以为还有话说,却终是小跑去了。
紫鹃看他走远,心有所感道:“几房姨娘平日里也苦,环哥儿终究是个正经的哥儿,可惜了。素日里只看着各处闹腾,偏生养了一位,也比不上别家一根头发丝儿。”
黛玉嗤笑一声道:“我瞧着这二爷三爷的,不过皮囊罢了。”宝玉来这儿还坐不端正呢,方才贾环虽无那份富贵之气,也有些阴郁晦气,但到底是端端正正的,也不动手动脚。可见他也并非一贯的无理,想是那婆子也有的错处。
那贾环回了赵姨娘处,赵姨娘正在做针线,看他手里捧着东西,不解道:“这是什么,哪儿来的,先前让你做的事做了没?”
贾环道:“做了,我方才从林姐姐那儿来的。”
赵姨娘一听便火大了,搁下手里的框子就捉着贾环打了一脑袋,厉声道:“又去拿别家的东西!刚才还有人找我,说你拿人家宝二爷的东西吃,偏你倒好,现在又拿了林姑娘的,你这下作胚子,真真要气死我才甘心。”
贾环被打了一记,心里也委屈道:“哪里是我拿的,是林姐姐给我的,再说拿那贾宝玉的东西又怎了,就因为我是姨娘生养的,连块糕点也吃不得吗?”
赵姨娘听了他的话,愤懑已过,心中也是无可奈何,她做了人家姨娘,生了一儿一女,女儿不曾叫她一声娘,儿子也只得跟着她活得战战兢兢。
但她又能如何,才打了环儿,心中也痛,“你林姐姐说了什么。”
贾环忙道:“林姐姐说谢谢姨娘了,一些心意叫姨娘也不要放在心上,姨娘绣的香包林姐姐也收下了。”
赵姨娘心中倒有些安慰,“如此便好。”又打开了贾环手中的小包道:“既是林姑娘给你,你就用了吧,下次再别去那一边儿,何苦讨那份错处。”
贾环只面上点了头,心里却并不把赵姨娘的话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