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儿府里却极是热闹,才过了晌午,就有要紧的客人来,看阵势却比以往那些诰命来访都要庄重些,几个姑娘都敛容站在贾母身侧,不多时就有一排嬷嬷端着东西进了来,众人更是窃窃私语道这样的架势,想来也极为尊贵,那帘子一闪,黛玉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来人却不是别人,正是沈悦。
见她一身红色的袄子,头上还俏生生的别了朵山茶花,花朵舒展且花瓣鲜嫩,这个时节已是极不常见,贾母忙带头行礼,众人才知眼前这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竟是那四个异姓王中的其中一家,西宁王府的郡主。
也亏得今日宝玉宝二爷去了寺里还愿去了,不然见到这样好生样貌的姑娘,又要嚷嚷着和这个妹妹一同玩耍了。
饶是贾府再富贵,到底也比不上那皇家的血统,自本朝初代文帝打下了江山开始,这四家便是扎扎实实的皇亲国戚,这些历代更替,却不见其中一个动摇,功德自不必说,更重要的便是皇室与其盘若老根的姻亲关系,只比这四大家族,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到了眼前的是真正的金枝玉叶,阖府上下只怕恭敬不足,哪里还敢有半点怠慢之意?
沈悦却难得的端着一副郡主的架势,倒是几个姑娘在王府时未曾见过的,只听她对贾母道:“老太君,我是奉了母妃之命,特地来拜会几位姊妹的,母妃身上不适,让悦儿带她给老太君问安了。”
贾母笑道:“真是劳王妃惦记了,我这把老骨头如今还硬朗,只盼着王妃身子也好呢,这细嫩尊贵的,要是出了岔子可了不得。”
沈悦乖巧道:“有老太君的关心,母妃自然也会好的了。”
在这荣府里,贾母坐拥高位,便是咳嗽一声,也招来四方会诊,可一同那王府比,这地位可不只落了一份,但到底她年岁到此,又是西宁王妃闺中密友之母,自然要比别人多得一份敬重。
但贾母到底活了这一大把岁数,心知肚明切不可侍宠生娇,方才有了上面一幕,只可叹,到底精明的老太君也老了,这荣宁二府,到底也是她管辖不及的了。
贾母又吩咐人去准备最好的院子出来,又想起那曾经国公宴请的绛尘室旁的万寿厅还是空着的,才提起来,却看着王夫人深拜下去道:“都是媳妇的不是,那日里老太太说了给宝玉换一间屋子,我看着绛尘室空了许久,便让宝玉住下了,如今竟不知来了郡主,那万寿厅到底和绛尘室挨的极近,恐让郡主住了,到底也不好……”
贾母一听心中如何不怒,又看那王夫人撞愚守拙战战兢兢的样子,也知她到底是为了宝玉那孩子,一时也没得那么火气,况她心里本就觉着宝玉也该得这好的,便沉吟道:“既如此,那万寿厅也不必收拾了,让郡主住去东边……”
沈悦却道:“何必麻烦,我不过白来住两天罢了,都是瞧姐姐妹妹的,哪儿住不得,我就住林姐姐那儿罢。”
贾母一早便看出她待黛玉与别家不同,真真是亲近的,心中虽有所想,但也不过一想便压了下去,因笑道:“如此亲香亲香也是极好的,玉儿的立花居也是个好地方,郡主便安心住下吧。”
沈悦忙欢天喜地的跟着黛玉去了立花居,才到了房里,就见她准备分发东西,那一个个嬷嬷手里的物什均用红布包着,沈悦掀开了看,里头有画有棋还有一副字帖,她一一送了,待把一副青莲卷交给惜春时,却道:“前儿我也画了一副青莲图,你可得看看我画的如何,我看着和那上头只好不差,偏哥哥和母妃整日的说我没见识,看不出别人的好东西来,你眼光最好又画的好,快来给我评评。”
惜春先展开了手中的卷轴,一枝墨莲水面浮,若得墨中香,便乘鲤鱼去,枝叶疏通,不蔓不枝,真真是幅好画,再看沈悦献宝似的拿出大作,上头确也是一朵半开未开的墨莲,可那水中央的叶中,却是抬头的一只青蛙,同是墨色,却把那清雅带去,留下浓夏的谐趣。
沈悦瞪着眼看惜春伏在黛玉身前,肩似微微抖动,便知她必是笑开,心中更为不解,也不知这一鱼一蛙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差别。
其实她画工倒也算不得好,唯不输在天马行空的心思上,那鲤鱼虽简单,姿态到底难画,更何况那卷轴中如此逼真的活灵活现,她思来想去,想到那家中的荷花池里,夏夜总是缠绵不断的蛙声一片,便这么画了。
此时,却听得宝钗缓缓道:“郡主心有巧思,拿着蛙声代替了安静的鲤鱼,夏日里,自然不可能处处清净,蝉鸣也罢,蛙声也罢,都自得其乐,我看着这倒也不失是天真烂漫之举。”
沈悦一听这话,心中不免有些高兴,到底是第一个觉着好的人,待她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陌生女子,面若银盆,眼如水杏,她愣了愣,便道:“你是谁?也是这府里姑娘吗?”为何上次却没来得王府呢?
宝钗心中虽显得尴尬,但到底也怨不得人,原本她也一同来见郡主,原是想说上两句话,可谁知沈悦同黛玉这般的亲近,便是话最多的也是同惜春之间,王夫人因着绛尘室的事儿,心烦意乱的,也不能把他们这一家子客居带到人前,她同薛姨妈在附近看了,见她们姑娘们走了,才又跟上,眼见她递着东西,终于也没能送到自己面前。
虽心中这样想着,她却只规矩的福身道:“民女是暂居在这荣府的客人,紫薇舍人薛公之后。”
沈悦哪里会去记那什么劳舍子紫薇舍人,只知她也是贾府的客人,就更不在意道:“我竟不知这府里这样忙,还巴巴的跑来,真是早早的就该再把林姐姐你们接去住的。我家可有很多大房子呢。”
听得黛玉和三春姐妹皆笑了,王府格致自然大气恢弘,偏府中因王爷只一房妻,两房妾,没一个侧妃倒还罢了,那妾还是老早先皇给赏下来的大宫女,王爷看着服侍了几年才给的名分,这么些人这么大的地儿,自然有大房子空着了。
倒是比不上贾府,门庭若市,贾家似都热闹非凡,仿佛整日里有说不完的事,吃不完的酒,听不完的戏,唱不完的曲子。
黛玉便道,“真是何苦你来呢,还省得你摆出规矩的样子,真真看着都累人。”
沈悦这才埋怨道:“可不是呢,我哪里晓得来看你们一趟,竟是这样的接待,好在老太君也是极慈祥亲切的,不然我非得扭着脖子不可。”
几人正说着话,却看见雨燕走了进来,同黛玉小声说了两句话,黛玉听了却笑道:“他既来了就让进,哪里这么娇贵的就见不得了。”
雨燕这才招呼门口的人进了来,居然是有段时间未曾出现的贾环,只见他这次没了上次那略显的粗糙的衣服,虽还不是什么新衣裳,但到底也不算是那宝玉改小了的衣服硬给套在他头上,贾环虽然瘦小,但眉目因着赵姨娘年轻时的品貌,比宝玉的风致婉转顾盼多情更多了些英气,且此时他只挺胸站着,形容也未见委琐,倒更像是个病中的小少爷。
他见众人盯着看他,却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况其中还有未曾见过的女孩儿,他却不知怎的觉着不能在别人家面前掉面子,便只站着道:“我……我不知林姐姐有客人,我这会儿来真是打扰……”
迎春却道:“环兄弟也别这样说,都是一家子,哪里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只坐下说话便是,何必如此拘谨。”
探春此时脸色却不好,生怕贾环又惹事,或是说上什么不中听的话,便道:“你来这里姨娘可是知道?”
贾环先是愣了愣,似是才明白探春在同他说话,只低低道:“姨娘不知道。”
探春便生气道:“你这样到处乱跑成何体统,还不快回去,仔细姨娘又找了过来,平白的添了麻烦。”
贾环素来听不惯她这种高高在上的口气,拧着脸,本想说的话送至嘴边,却在那陌生女孩儿的泠泠目光下硬是压了回去,只扁了扁嘴不说话,脸上却依旧是倔强神色,只对黛玉道:“既然林姐姐有客,我就不多留了。”
黛玉也未出言留他,知他必定和探春处得不好,只打发了雨燕跟着,雨燕心领神会,出了立花居倒是同贾环说了些子话,却不知几句关心之言,也被贾环一直记在心头,回去免不了又说给了赵姨娘听。
探春经过此事,也不好多待,匆匆起身就告辞,她也知贾环今日也未做错何事,但到底觉着在郡主沈悦面前,好似被揭了原本虚掩着的纱了一样,未免就是多心,但她也素来计较这些,旁的人再劝也劝不动。
宝钗此时却未同探春一出走了,平日里她二人感情不错,恐是心中想法到底有些相似,也或是彼此觉得更加合适,三春中迎春待谁都一样亲近,惜春是自见了黛玉就同黛玉相处极好,只探春是和宝钗一路常走动,如今探春走了,宝钗却依旧安稳坐着喝茶。
沈悦却看着迎春十分喜爱那棋谱的模样,只笑说:“还是我哥哥眼光好,知道迎春姐姐喜欢下棋,才吩咐我带了当礼物的,不然可真是愁死我,真真是想不出来送什么才好。”
迎春因笑道:“倒让世子费心了。”竟这么短短的接触就知她嗜好,那玲珑棋盘配着棋子,说不出的好看。
宝钗心中一动,未料到那次她们进了王府,竟还见到了世子,她并不知黛玉同沈慈沈悦在江上一事,只觉胸中闷气一滞,那西宁王府是四王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家,但出手之物,都是富贵无双的,虽称不上独一份,但到底也有着几份稀罕,这倒也不稀奇,只未想到那府里规矩这样不拘,随随意意。
这倒怪不得王府,为何西宁王府一贯低调,原正是那西宁王因不喜都中,一年倒有半年去边城那儿住着,王妃更是大半年的也不回来,这次若不是得过那楚时珩之妻宁氏的信儿,也不会为见故人之女,顺便同其他人联络一下感情,方才回了来。
黛玉听着沈悦的话,便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想来也是你给准备的东西,送什么不好与我,偏送来一罐子吃食,还是甘草味儿的,这倒罢了,又送了一盒子丸药来,真真是就怕我吃不着药味,非得带着它们。”
沈悦笑道:“古人说的好,来而不往非礼也,且这凝露丸可是一个颇有名的赤脚大夫给开的,说是好物呢,虽适合玲珑人玲珑心了。”
黛玉嗔道:“却是一个赤脚大夫,真是活活要把我吃消半条命。”
惜春迎春也俱都觉得沈悦随口而言,算不得数。
那沈悦却不解道:“那大夫真是外朝来的和尚,皮肤都黑黑的,而且,他们真的不穿鞋,一路上卖的药那样贵最后竟都买不到了,可见真的是好物。”
黛玉也是有见识的,听她这样一说,也知那所谓的赤脚大夫可能是别国修行的医僧,特来天朝祈福卖药结善缘,可见这药必不会是坏的。只又想到了别样东西,便叹气道:“想来和尚都爱配这些丸药,真真是一人一个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