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北静王妃只问了宝钗这么一句后,便再无其他,只牵着黛玉道:“这日头正好,你且陪着我赏赏这满园子的花罢了。”
黛玉便点头称是,一行人便缓缓步出了五角飞阁,要说那百艳方境里,开得最好的便是一块青石碑下水道中的芙蕖,那青石碑也不知何人留字,上书一莲托生,下绘并蒂双花,想来也是曾经在这水乡见到那双生相貌,故留下踪迹。
青石碑下青色花,与贾府粉色莲花,林府白色莲花不同,眼前的花朵却是嫩青色,北静王妃等走在最前,黛玉等在身旁而宝钗稍稍落后,她却依旧宛然而笑,立于王夫人一侧,偶然同王夫人轻声交谈几句,似在赏花,又毫不留恋。
青石碑前已然有几个衣着精致的姑娘站着,见是两个王妃来了,纷纷上前拜了,北静王妃道:“何必打搅了看花的兴致,这样多礼。”
其中一个着月白袄子的姑娘上前道:“王妃请了我们来看花,再再怎么不多礼,也是要谢了王妃才是,不然今日哪里就能看到这一池清荷呢。”
黛玉正待细看那说话的姑娘,眉眼弯弯,也是一副好相貌,且衣服虽华美,却也没如宝钗一般花枝招展,一色翡翠青玉,站在那青石碑旁,却好似同那池花色融为一体般清淡优雅。
“到底是李夫人家的家教好,李姑娘如今不只是亭亭玉立了,少时的那点子腼腆内向,倒也尽改过来了,只是不知李夫人现在何处赏玩呢?”
那名唤李姑娘者笑道:“不曾想王妃还记着呢,倒是不凑巧了,母亲才说身上不爽,让几个嬷嬷扶着回去了,倒是我未看尽繁花百色,母亲体谅故留了下来,才有幸遇到了王妃呢。”
要说有幸,只怕也不过是她自己心中清楚,不早不晚的站在这花色最美之处,对谈一丝纰漏也无,想来也该是想了很久才是。
那李姑娘名为李毓,其父在朝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一品官员,其母容氏,同当今容妃也是亲眷,李毓如今也才堪堪及笄,平日里偶一说起,也是颇得人赞赏的姑娘家。
北静王妃笑道:“既如此,咱们在一处看便是,倒也没什么要紧的。”说罢同西宁王妃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如今朝中形势变幻莫测,风云欲起,各处虽按兵不动,却也暗处各自较劲,这李大人,原是忠顺亲王手下官员,后被今上赞办事得力,升了一品,如今却似要日渐疏于打理同忠顺王的关系,反同几个异姓王来往过于频繁。
如此一来,这女眷自然也不得少了走动。
如今四大异姓王里,除却早早娶了嫡妻,现又无意于侧室的东平王,便是三个快要袭爵的世子,南安世子风流之名都中无人不知,府里女子也不在少数,且他日夜往来烟花之地,纵然生的俊俏,也多少因这放浪习性被人暗下诟病,官家女子皇室亲戚,虽向往那正室的位置,但到底还是心有忌惮,如此一来,虽依然有不愿放弃者,到底这南安世子还是在这方面极为清闲。
余下便是北静世子同西宁世子,西宁王不若北静王,长年在都中,各处梳理极好,且那世子往后若是同现下的王爷一个性情,只想着长守在边疆,便是多少心中志气满满的人家也要踟蹰一番,于是这北静王世子,一时之间倒成了都中有女待字闺中的各家追逐的乘龙快婿。
这李毓想来也该有些这样的意思,若非如此,如何能安排这样凑巧的事情。
话说李毓心中所想,也八九不离,她虽并未见过那北静王世子,但也常听父亲提起这个年少有为的才俊,她这般年纪,自然是该准备着许个人家,母亲在耳旁念叨着,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嫁到一个好人家,夫妻举案齐眉,安稳一生,后又讲到那水溶,人也好,品行好,朝上也是风采万丈,若是和我儿有缘,做娘的心中也是放心了。
自此,她便对这个北静王世子埋下了牵牵绊绊的女儿心,不好向母亲打听,鼓足了勇气才去父亲那儿问了些话,父亲却是非常积极的点头允了,后来一家人说起时,便是母亲有些忐忑,到底还是没有驳了他们父女的意思。
于是她才在母亲先回了府时留了下来,站在了北静王妃面前,却未料到,北静王妃身旁,牵着一个面如皎月的女子一路走来。
她定了定心思,才抬头笑问:“我竟从未见过这位姑娘呢,也不知是比我大还是比我小,该唤一声姐姐还是妹妹?”
黛玉听她这般问,也微微一笑,与她交换了年岁名字,北静王妃拍了拍黛玉的手道:“你们这些丫头们年岁相近,也该认识认识。”也叫了其他姑娘上来,贾家的一众姑娘们和李毓等余下的几个姑娘们稍做了认识,一时和风吹过,带起各色裙摆,比那花儿倒不让半分风采。
几人相谈间,却见那青石碑后不远处,却有几人兴致所致,正拟题做诗,宝钗原就苦于一身才华无从施展,见此情景,自然不当放过,便笑道:“往日里几个姊妹在府中也爱做诗,既然得了如此良机,何不去看看呢?”
李毓便是头一个答应了,她自然不难看出北静王妃对黛玉态度的亲昵之处,才打量了她的外貌,不输于己,自然要和她在才上一争才是。
黛玉却是不置可否,她虽好文采,却原就不爱在太多人前沉思造字,只看众人纷纷同意,也便点了头。
原来那处盛开正有一致极少见的月季盛开,原不过是两个丫头拿月季花猜字谜,身旁的人听了觉得甚为有趣,便想着拿月季盛开做诗,两个王妃也觉得颇为有趣,也跟在后头去凑趣儿。
宝钗听了题,自然不甘落后,首先便吟了两句出来,李毓这才注意到了这个一身华服的女子,她原听了这薛家的姓,倒也没有在意,只好奇这贾府的姑娘倒是各有各姓,又是薛又是史又是林的,见她才思敏捷,出口成文,心里不免一顿,又见她气质稳重,不露深意,更是有些紧张起来,虽黛玉容貌气度在这薛姓女子之上,但自来大府里最看好的便是这稳妥守礼之人,如此一来,也不故作矜持,也吟了一首诗出来。接着迎春探春也纷纷做了诗,最后才是黛玉,她原握着笔,垂头思索,慢慢的才在纸上写了首五言绝句。
宝钗见黛玉已放下了笔,便道:“看林妹妹也做好了,不妨念出来给姊妹们听听?”
黛玉看一眼宝钗,启唇出声,清清淡淡一首诗,“采风看良辰,懒见月邀人,拂落草中露,举袖拢红痕。”
二十字,偏生不带一个花语。
周围几人,众人便是李毓也不得不赞黛玉的巧思。
宝钗听完便知高低,如此一来更是有些恨意,仿佛弄巧成拙,原该是她一语惊艳四座,却不料,依然败在黛玉之手,只得强笑道:“果真是林妹妹有才华。”
黛玉淡然一笑道:“不过就是几句诗罢了,寥寥数语,保不齐正是我从那个大师处借来些许字词罢了,也不知宝姐姐何以看出才华呢。”
她本不想口出此言,只宝钗一路总是有意无意拿她做引,她自然也给不出什么好脾气来。
宝钗闻她一语,知她是拿往日里自己与姐妹们讲诗词时说的话来回了她,当下语塞,哂然一笑,又不露动静的双眼看去,见李毓虽有不甘,但面上却是佩服的晦暗,便计上心来道:“才刚没注意到,这李姑娘同林妹妹的衣着倒是颇有相近之处,我细细瞧着,真是气质也相似呢。”
两人忽的被宝钗这样拿来一比较,倒是分别看了对方,李毓也不是没心思的娇小姐,她原在才上就不及黛玉,现被宝钗这样一说,若是个骄纵的,自然不肯,断是要别扭一番。
倒真是不能小瞧了这薛家小姐,李毓心中揣度,瞥见身后两个王妃,却谦逊笑道:“我若是有林妹妹这一番品性,真真是高兴都来不及,薛姑娘这一说,真真叫我开心。”
转身对那北静王妃道:“我瞧着王妃也是喜爱林妹妹的,如今倒是我厚颜了,难得我遇到了投缘的,倒是想同林妹妹做一对好姊妹呢。”
宝钗不料自己的心计被不动声色的推掉了,反倒让李毓在王妃面前露了脸,虽有些郁结到底还是收敛了。
北静王妃却道:“你倒是会挑时候,也是这林丫头讨人喜欢,不然怎么个个都要同她玩在一处才好呢。”
西宁王妃也笑道:“可不是呢。”
三言两语,倒也没明里允了这李毓的心思。
且说这惜春跟着个那个罗裙丫鬟寻得了沈悦,彼时沈悦正在央着她大姐要去东平王筹建的别院玩几天,沈静正被她闹着,原是不该答应的,到底那庄子才建好,原是因着一个温泉泉眼才被辰观想法子要下了地盖了院子,原因却是让她有些涩然,她与辰观夫妻多年,除却头年成婚时折了的一个孩子,竟都无所出,辰观不愿纳新人,只每每都安慰她,说总会寻到解决之法,那泉也不知从谁人口中听说是除了原本舒缓身子医治体弱的疗效,更颇为神奇的有那助孕的功效,原是她夫妻二人定了日子,如今那沈悦却眼馋那温泉,偏是要去,倒真是让她为难,好容易见到了惜春,真真是如看到救星一般,便对沈悦道:“这事也着急不得,却是有个你常念叨的人找你来了。”
沈悦一见是惜春,便高兴的没了形,拉着惜春就到一旁说话,因着过往遭遇,她原就是十分敏感的人,见惜春面上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的,便问道:“你可是怎么了?我瞧着你真是有心事呢。”
惜春和她那样好,自然也不瞒了她,便说了可卿病重一事,末了道:“我原本是一点儿也不想理那边的事儿,可也不知怎的,想到她病着心里就一阵一阵的难受,倒是让你也跟着我不尽兴了。”
沈悦笑道:“这话却说的我好似个没心没肺的人了。”她眼珠儿一转,忽然拍手道:“你也不用担心了,我给你个东西,你自然就可以帮助那人了。”
惜春好奇道:“什么东西?”
沈悦却从衣襟里取出一个香囊,那香囊上绣着西宁王府的盘龙标志,颜色素淡,栓了根颜色极为纯正的粗红绳系在沈悦的颈子上,只见她拉开那袋子,从里头倒出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在手心闪着莹润微光。
惜春不解道:“这是何物?”
沈悦摇头晃脑道:“你有所不知,这可是我的保命符呢。”
见惜春越发不解,沈悦轻笑着道:“这是我父王因着我小时的一场病,从不知哪座灵山求来的丸药,说是叫什么九香仙髓,我是说不上什么来历,但凡是我身上不好,或者有些大症小病的,都是直接吞了一丸便了事了的,说起来倒也总是被称作那了不起的丸药呢,既是你挂心的人,你倒拿去试试看,好不了十分,七分也是保证的。”
惜春细看那香色珠子,竟是一丝药味也无,半点也觉察不出竟是一枚丸药,若是拿了链子镶上,比那东珠水晶也是毫不逊色的,她当下便觉着这是贵重之物,如何敢收,忙推回去道:“我不过白说说罢了,哪里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
沈悦咯咯笑了道:“好惜春,你可得收下,这丸药我现也少吃,哪里就这么金贵了,若是你非得想个说法,只当是我跟你学画的费用好了,如此你也不算贪了我这一颗小小丸药了。”
惜春听罢此言,到底还是收下了,眉眼之间倒也显得甚为安心,沈悦见她开怀,玩心又起,一拍手掌道:“既然这事儿不用担心了,咱们便好好玩回来才是,既你来了,林姐姐也该来了才是,我还想着让你们再上我家玩去呢。”
一路嬉笑玩闹,才寻到了黛玉,沈悦便拉着她道:“林姐姐,缘何你再都不来找我玩了呢?”
黛玉见她眼中期盼神色,便轻声道:“前些日子,我因有事回去家中,却是被你一直记挂了。”
沈悦撅着唇有些不开心道:“姐姐也不带我去呢,偏我也想去姐姐家玩一遭的。”
西宁王妃见她说话也没个分寸,便道:“悦儿,又浑说了。”
因着沈悦的到来,原本赏花赏的别有机锋的气氛便被打散了,又游玩了一会,贾母便道:“看时候也不早了,老身也该告辞了才是。”
北静王妃也不多作挽留,只点头道:“这一天,倒是让老太君跟着也劳累了。”
贾母笑道:“陪着王妃赏花,便是景色也看不够,如何能累呢,只是几个姑娘家,只怕玩得疯了,却是该回了才是。”
北静王妃原就准备了小礼,让丫头拿了来分给姑娘夫人等,今日来了百艳方境,倒也都没有空手回去的,都是一只竹木盒子里装着一朵被烘干的花,极为应景,也是别出心裁,众人一一都谢了,分别告辞,末了,北静王妃却忽然拉着黛玉的手道:“林丫头,今日你做的诗我却是记下了,只觉得妙不可言呢,真真是想着要写了挂在我那小屋子里呢,也不知道林丫头可会不高兴呢?”
黛玉原是不解不过一首短诗罢了,何必王妃这样挂心,却看到王妃俏皮的对她眨眨眼睛,含在口里却好像要说什么似的,她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明白了,不免羞窘,脸也染了云霞色,一会才道:“既是王妃喜爱,黛玉怎会不高兴。”
北静王妃心满意足道:“林丫头真真和我心意,只怕这诗我也得好好藏着才是。”
寥寥两句话,众人只当字面意思,只黛玉和王妃二人知道其中深意。
及至回府马车上,黛玉依然有些惊奇,心道这北静王妃却是这样有趣的一个人,回返车中依旧和来时相同,惜春想了想,终于还是将自己同沈悦的对谈告诉了黛玉,她并非对沈悦心中有疑,只那九香仙髓放在她身上,她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黛玉听她说完,眉间轻轻蹙起,思索一会方道:“这丸药定然是好的,只小蓉大奶奶的病尚且不清,送了去,却怎么能说明白?”
惜春虽在两府看尽人心炎凉,但到底于旁的心思杂事,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哪里能清楚明白,黛玉叹口气道:“此事,倒四妹妹先莫着急,待来日里我去问了凤姐姐才好。”
她们却不知,待她们回去时,却惊闻那秦可卿,竟是有了那病死之相。
那原本神仙居所一般的天香楼,如今却好像似沾染了鬼气似地阴阴森森,帘子也全拉着,含章塌却是依旧在微微的反光下闪烁着尊贵的沉重,秦氏侧卧在床,脸色却是将亡一般的苍白。
宝珠和瑞珠,这几日泪水却是没有停过,见主子这样毫无声息的躺在床上,真真是有苦难言,便是再唤秦氏,也得不到半丝回应,若不是凝神屏息听得了那点子呼吸声,那塌上之人到底还是不是还活着,都不敢确定了。
宝珠张了好几次口,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对秦氏道:“奶奶,珍老爷在外头都徘徊那么多次了,奶奶这可怎么好……”
可卿仿若死水微澜般道:“让他……回去……”
宝珠哭道:“奶奶这又是何苦?”
可卿却是极费力道:“你去同他说……我知他心意,我怎会不知呢,只是如今这个样子,我实在是没有脸面见他……让他回去吧……”
说罢竟闭了眼,再不多说一个字,只眼泪不停从眼角落下,脑中只余下两字,便是孽债。
真是风月余恨,却为何要报在那无辜小儿之上。
贾珍如何不知可卿现在情况,初时听到这个消息,他便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再赶过去看时,那一盆盆血水从屋子里端出来,饶是他再怎么不信也是不得了,只是可卿如何也不肯见他,他心头火烧,又心急如焚,脚步踏了一次一次去往天香楼,那路上遇到有人再是好奇,也被他阴沉如刀的眼神给封住了口。
以往他想不出法子,来保得一个孩子,如今,他却是不用再去想了。
只如今他也顾不上这事,只是想知可卿如何了,偏她无论如何也不开门让他进房,白日里他不能硬闯,晚上门又落锁,天香楼却好似一个困笼,阻了别人进去,关了她一人出不来。
原是那秦氏,因身体之故,一直静养在天香楼,那孩子原是她期盼的,虽礼法不容,世俗唾弃,依旧是她心中之重,谁知一日腹痛如绞,宝珠只敢在夜里带了一个大夫回来,却是告知腹中已然没了气息。
贾珍深知现便是见了可卿依旧无用,他叫住说完话正要关门的宝珠道:“去把你家奶奶所用的一切吃食,贴身衣物都换下来,差人送来我房中。”
说罢便甩袖离去。
宝珠自不敢怠慢,取了那燕窝等的滋补药品,还有丸药衣物,并那半块剔透的阿胶,收拾了让人带了出去。
贾珍得了那些东西,一一都暗里送出去查了,便是一丝有碍身孕的痕迹也无,更没有什么落胎下红的东西,那尤氏见他如今做这事竟也不避讳自己,当即冷笑道:“老爷对媳妇这病真真是关心,若不是我亲见了那娶亲的是蓉儿,我倒恍惚错认了一个妹妹呢。”
贾珍目光扫过,尤氏分明感觉一阵寒战,他口气森冷道:“若是想做着继室夫人,有些话你还是少说的好。”
尤氏倒抽一口气,手里握拳,却也无话可说,贾珍和秦氏苟且之事,不过秘而不宣,可恨她不过一个续弦,更是无子无女,那些子亲眷都有怠慢,这恨也只得往自己肚子里咽下罢了。
如此一来,听得那秦氏病入膏肓的消息,她心中自然少不了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