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吗?她说的都是真的吗?”声音变得很低,盈辛失神地望着朝她走过来的薛采,怔怔地问,“她说的都不是真的,对吗?”
薛采走过来,目光凌厉地扫过站在池边的凤无双,眸底掠过一丝厌恶,转过头,又温柔地将一脸呆滞地盈辛揽进怀,一言不发。
凤无双看着薛采瞬间转变的眼神,只觉脊背一阵发凉,半天才憋出两个字:“相爷……”
她本是生在烟花之地的女子,哪里会不知道察言观色?此时这般情景,自是再不敢多言了。
薛采听着凤无双唤他,也不搭理,只是低头朝着怀里的盈辛道:“对不起,我不敢告诉你,我不想让你太难过,我……”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再也不敢说出口。
他今日下朝之后,原本想着午后要陪她去沈家,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向她言明一切,让她不要太伤心,却不成想那凤无双居然枉顾他的严令,以这样的一种讥讽方式让她知道了她兄长的死讯。
可恶,可恨!
看向怀里的人儿,薛采不禁心中一痛。
任他搂着的女子,失焦的眼神面对着他,不论他开口说些什么,依然不见动静,抿着唇,全身死寂,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望着虚空一样。
“盈辛,盈辛……”他唤她,轻抚着那已不复往昔丰采的小脸。
心痛的感觉,如翻涌的波涛一般袭来,他从不知道,报了仇,心竟然仍是这般的难受,让他有种几乎快要窒息的感觉。
怀中的女子,在他一再地呼唤下,终于开始有了一点反应。
那双缓缓开始凝漾光采的眼瞳,对着他,有了一颤的动静:“夫君……”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发颤的大掌抚上了她的面颊,一再的抚着她的面容,她的口鼻,她的眉眼,似乎想要让那苍白的面容恢复些些血色,薛采心疼地将她搂紧,“答应我,不管遇到任何事,都要朝前看,摒弃悲伤,永远只留快乐与欢愉,好不好?”
将那原本永世都不能忘却的仇恨,锁进心底的深处,再也不想去碰触,这一刻,他只祈望这一辈子,她永远都不要知道真相。
永远都不要知道。
原来,报仇雪恨之后,并没有当初他所想象的那般酣畅淋漓的快感,而只有日日夜夜缠绕不休的空虚寂寞,如此而已。
报了仇又怎样?
报了仇就能回到从前了吗?报了仇就会更加快活吗?
该毁的早已尽毁,报仇无补于事,不过只是聊尽人力,收拾残局。他已权倾天下,挥手之间便可重现当年薛家灯烛辉煌,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所有人,都无情地去了。
家在哪里?
亲人又在哪里?
当年富甲一方的薛家,如今早已成了一片废墟。他念兹在兹的仇人之子,死在了他的手里。他报了仇,却无人站在他身边,无人为他高兴,无人为他担忧。
相反,他还伤了怀中这他想要疼惜一辈子的女子。
值得吗?
痛苦地闭上眼睛,搂紧怀中的盈辛,其实在这一刻,他比她更要难受。
天地间仿佛顷刻间万籁俱寂一般,连风声都渐渐歇去。
凤无双趁着薛采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悄然地沿着池旁的小路溜走,一刻也不敢多做停留,只担心被问罪。
盈辛呆呆地靠在薛采怀里,失神半晌之后,双肩猛然抽动,这才知道哭出声来:“哥……我哥……我要见我哥!我要见我哥!”
薛采只觉有一股大力拥来,有人紧紧抱着自己,哭声钻进耳膜里,那声音熟悉得让他也忍不住想痛哭一场。
灿亮如星的眸子,渐渐幻化成一片氤氲,他嗡动着唇,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好,我们现在就回去,现在就回去……”
说着,拥着怀里人儿,转身就往外走。
岂知刚刚走到府门口,正准备上轿时,薛安匆匆忙忙赶了过来,表情严肃。
盈辛当时正失神,也并未留意到有什么异样,只是薛采看见急急赶来,心里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
薛安恭敬地一行礼:“相爷,夫人,这是宫里急召。”
薛采接过递过来的册子,稍稍瞥了一眼,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朝着薛安问道:“刚刚是谁送这急召来的?”
“是内务府总管李德亲自送来的。”薛安躬身道。
一般宫里的册子,都是看送的人来判定事情的轻重缓急的。而能够让总管李德亲自前来,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小事了,他自是不敢耽搁。
薛采波澜不惊地望了一眼薛安,也不做声,只是嘴角却稍稍地动了两下。
果然是这样,一点都不出他的所料。
今日早朝之上,皇上说要为小皇子两周岁在宫中设宴,并且要求百官携家眷出席,他心中便已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如今刚刚下朝不久,皇上又立马派人急召他进宫,看来事情已不再是他能轻易敷衍过去的了。
思索了片刻,薛采又问:“李德送册子来的时候,还有没有说过其他什么话?”
薛安微愣,想起李德离去时意味深长的眼神和那似随口而出的话语,不由地立刻道:“李总管走时,的确曾经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李总管说,万事请相爷先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
“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薛采似是在咀嚼着这话的含义,又重复地说了一遍,眸光陡然一黯,随即便突然问薛安:“那边有消息了吗?”
“啊?”薛安被他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一下没回过神来,呆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只道:“昨天有探子回报,一切诚如相爷,人已经不在江南了,他们是在契北关将人找到的。”
薛采闻言,愣了一下,并没有马上答话,只是看了看怀中的盈辛,然后掀开一旁轿子的轿帘,道:“夫人先进轿子里歇息一会,这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薛安意会,里面明白主子是不想让夫人听见他们的谈话,不由地朝着四个轿夫使了个眼色,将盈辛扶进了轿内。
小心翼翼地将盈辛安顿好之后,薛采这才转过身来,顿了片刻,瞅着薛安道:“嗯,她是鲁国人,必定是想回鲁国去,而契北关是鲁国的必经之路,自是该往那去找的……找到人之后的情况呢?江南方面怎么弄的?”
“回相爷,他们找到人后,在契北关停留三天,便会将人带回帝都。江南方面我已经让人建了一座假坟,据说皇上派的人已经看见那座假坟了,应该会误以为人已经死了。”
“嗯……契北关到帝都,差不多有七天的行程,你昨天才收到他们的消息,而他们在契北关停留三天,如此说来,他们现在应该是已经在路上了。”薛采略作思考了一下,又看了看手中的册子,随即沉声吩咐道:“薛安,你马上派人在途中截住他们,让他们带着人不要回帝都了。”
“不回帝都?相爷,这……”薛安参不透主子的心思,纳闷道:“不回帝都,难道再回契北关吗?”
“不,契北关绝对不能去!”
“啊?”
“前些日子,契北关有军报上呈朝廷,说是冬衣和粮草至今仍未到位,兵士衣单身寒,已是怨声载道,我担心一旦问题不能解决,势必会激起军队哗变,到时候契北关的局面必定会难以收拾。”薛采沉声道,“而且他也不是笨的人,虽然说你们建的假坟有可能会迷惑他一下,但是却绝不可能瞒他太久,再过几天,他必定会派人往契北关去的。”
“那相爷的意思是?”
“往南。”
“往南?”
“对,只能往南去。”
“可是据说皇上已经暗中派人去了江南,我们没有道理再……”
“北方必乱,除了往南,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了。”薛安话还没有说完,话已经被薛采截断,“而且他派人去江南没有找到人,也绝不会想到人已经在我们手上,只会往北去寻。如此看来,江南反倒是成了最安全的地方了。”
“但是万一皇上仍派人在江南守着,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薛安还是担心。
“不会,你放心好了。”薛采轻轻一笑,“难道你忘了江南之南是什么地方吗?”
眼中光芒,坚定毅然,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他似乎从来都是如此的自信,仿佛遇事从不曾没有把握过。
薛安听着主子如此一问,顿时恍然大悟,惊道:“卫国!”
薛采微微笑了笑,眸底掠过一丝赞赏,想着薛安到底不愧是跟在他身边多年了,果真是明白他的心意,继而点了点道:“如果皇上派人守在江南,那我们就绕道去卫国。”
“咱们邶莫与卫国素来有商业往来,所以只要打扮成行商的商人,再往卫国的商都去,便是神不知鬼不觉了。”薛安附和着道,心中暗暗佩服起主子的心思缜密来。
谁能想得到,堂堂邶莫的丞相,居然会派人暗中往敌国去?
薛安抬头看了看薛采,一眼又瞥见了他手上的册子,不由地又开口道:“相爷,薛安还是有一事不明白。”
薛采闻言,似已猜透他的心思,笑道:“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让他们将她送回帝都?”
“相爷英明。”薛安听着薛采这么一说,脸色也难得地露出些些笑容。
然而薛采的目光,却在看见他的笑容之后,骤然变得深邃起来,沉默了一会,忽然长叹一口气:“帝都跟契北关一样,怕是安宁不了多久了。”
垂眸,看见薛安疑惑的眼神,薛采解释道:“契北关一旦军变,鲁国伺机而动,帝都便岌岌可危了。”
“相爷认为契北关必乱?”薛安闻言,心中疑惑又不由地加重了几分。
薛采深深望了薛安一眼,继而将目光移向皇宫的方向,陡然变得幽森起来,只道:“其他的不必多问了,你只需记住,一定要保证那个人的安全。”
薛安看着他忽然变化的神情,心知此时不能再多言,于是噤声往旁边退去。
薛采站了片刻,又掂了掂手中的册子,犹豫了一下,忽然开口道:“薛安,请夫人出轿。”
“是。”薛安领命,站在轿旁掀起轿帘,朝着盈辛恭敬地道:“夫人,相爷请您出轿。”
彼时,盈辛正处于失神的状态,只是已不似之前那般大哭了,猛然听见薛安的声音,不由地一愣,“嗯?”
“夫人,相爷请你出轿。”薛安不得不又重复道。
盈辛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地走出暖轿。
薛采见着盈辛出轿,立马迎了上去,“夫人……”
“是不是有什么事了?”她已渐渐冷静下来,虽然心中仍是悲痛,但是已不似之前。
薛采一愣,看着此刻她双眸通红,似染了血一般,心中不由地就有些抽紧,顿了一下,缓了一下情绪,才道:“夫人,此刻皇上急召我进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