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和盈辛两人分头而行,停在薛府门前的两顶暗红色暖轿,一顶抬往京城的沈府,而另一顶,则直接往禁宫的方向去了。
临上轿的时候,薛采让薛安随了盈辛一起,而决定让自己独自一人前往皇宫。
薛安有些不放心:“相爷,这安排恐怕不妥吧?皇上如今心思诡谲,喜怒难辨,今日这急召又隐有异象,我担心……”
“薛安,不要随意议论皇上。”薛采截断他的话,沉声道:“你记住,皇上再不是未登基前的七皇子。”
薛安一愣,刚要开口,想起皇上自登基后确实变了许多,心里一滞,把话咽了下去,只是点了点头,随即道:“相爷路上小心。”
说完,又不放心地看了主子一眼,这才随着盈辛的轿子离开。
薛采站在原地,直至看见那往沈府而去的轿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这才自己掀了轿帘,弯腰上轿。低低的一声吩咐,命着轿子朝禁宫的方向走去……
禁宫。
一般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更深的宫廷。
彼时,御书房明黄色的案几后,身着龙袍的男子正瞧着眼前的一张白纸愣神。
纸是曹家贡纸。
雪白厚实,柔软均匀,棉韧而坚,光而不滑,透而弥光,色泽不变,而且久藏不腐,百折不损,水墨不易渗透,遇水不化开,乃是邶莫皇族的专用。
坐在案几后的男子,透着温和眼神的双眸,直直地盯着眼前写着几个字的白纸许久,然后拿起来放在手中,凝神地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又睁开眼睛,缓缓用力,将之撕成碎片。
那手中所撕的东西,仿佛与他血肉相关一般,竟令他的双手剧颤不已。
隔了一会,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道:“皇上,薛相求见。”
一直出神的凌璿猛然回神,立即敛去脸色的复杂神色,沉声道:“宣他进来。”
薛采走进书房,拜地行礼,朗声道:“微臣薛采,叩见皇上。”
凌璿一身象征尊贵的黄袍,头上戴着垂珠王冠,看似温和的眼睛藏在坠动的珍珠帘后,唇角微微上扬,忙起身亲自将薛采扶起:“爱卿请起。”
亲切地携住薛采的手,一道转身,往御书房的侧房而去。
御书房的侧房设计得十分隐蔽,整个房间其实乃是镶嵌在墙壁里的,并且房门的材质与样式,都与御书房的墙壁一模一样,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
最初皇上刚登基之时,因为帝位不稳,担心谈话被人偷听,所以他们每夜都是在这个小房间里进行密谈的。
看见凌璿仍是一身上朝的服制,到现在都没有更衣,又眼见着他拉着自己往御书房的侧房走去,薛采不由地开口问道:“皇上召微臣来,有要事相商?”
自皇上登基以来,最初的两年,但凡在国务政事之上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他总是会和他一起在这侧房之中商量应对之策的。直至最近一年,两人因为一些事情暗隙渐生,才开始慢慢疏远起来。而今日皇上竟又拉着自己往这侧房而去,薛采便不得不感觉有些惊讶。
然而凌璿听着他开口的问话,却不答话,只是一味地沉默。直到走到侧房门前,伸手推开那扇已经许久都没有开启过的房门,凌璿这才道:“我们有事进去再说。”
薛采跟在凌璿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御书房旁边的隐蔽小房。
眼前许久未见却又熟悉至极的方寸之地再次呈现于眼前,薛采忽想起一些往事,心中不禁感慨起来。
想当初,皇上刚登基之时,帝位不稳,就是在这里,他们曾一起剖析朝中何人堪当重任,何人名不副实,何人大材小用,何人心机过深,何人恃才傲物难与人相处,何人与何人暗有心病不可令其合作。
也是在这里,他们曾一起讨论边关情势,言及要小心卫鲁两国,且一致认为鲁国国主云晋近年来厉兵秣马,颇有野心,最需小心提防。
还是在这里,他们曾一齐商量应于何处增兵,何处建仓屯粮,何处组织军队加强巡视……
纷纷往事自眼前迤逦而过。薛采看着已经许久不曾踏足过的这间隐蔽小房,想到当初在这里的一幕一幕,半天说不出话来。
凌璿望了默不作声的薛采半晌,再看了看这方寸之地,心中其实也不免一阵激狂,待静下心来,声音也难免有些不稳:“当年的一切,朕都记得。”
薛采一怔,望向凌璿,眼中掠过一丝光芒,然后又黯淡了下去,只道:“皇上乃是我邶莫英明的君主,励精图治三年,得天下贞元盛世,实是连先皇也比不了的。”
不明白皇上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忽然提及旧事,但是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对于他而言,都是不得不防的。
凌璿听着薛采这么恭敬的回话,脸色波澜不惊,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稍稍扬了嘴角笑笑,转而又道:“朕今日急召薛爱卿过来,确是有要事相商的。朕前几日收到契北关的军报,关于今冬冬衣和粮草的事情,不知薛爱卿如何看呐?”
“事关军情,急如星火,契北关冬需物资一旦不能到位,势必激起军队哗变,到时候情况必将无可收拾,所以无论如何已不能再拖。”
薛采如实地将契北关的目前的情况说了出来,但是心下却不免有些疑惑。如此一目了然的事情,明明不论朝中任何一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明白为什么凌璿却忽然将此事拿来问他。
“嗯,不错,朕也是这样想,此事是真的不能再拖了。”凌璿话锋一转,继而叹道:“自一年前八皇弟凌璟接管户部,一切收发有序,库册盘结清晰妥当,而如今朕却突然收到契北关军报……”
余下的话,没有再说出口,他知道薛采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此事简单之至,无非是有人侵吞冬需款项,伪造账册。此事凌璟或者大意不知,或者并未留意,或者甚至……泥足深陷,总之难逃干系。
然而凌璟与他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由他出面亲自调查自是不妥,而放眼整个朝廷,能够担当此事的,除了薛采,又已别无他人,所以他才不得不急召他过来。
“皇上想要怎么办?”薛采闻言轻笑。
原本此次进宫,他以为皇上是为了江南一事,心下还不免有些担心,如今看来,那担心倒是完全多余的了。
凌璿看见薛采忽然发笑,眉头骤然蹙起,只道:“薛爱卿难道不知此事该要怎么办吗?”
“皇上想要我出面彻查户部一案?”薛采将话挑明。
他又如何会不知凌璿的心思?
早在契北关一事发生之前,其实他就已收到了若干在地方为官的门生密奏,指称今冬赈灾钱粮不足,仍有若干灾民无法安置。而后他又秘密调来了户部存档,才发现银钱数目不相符合,心中便已然明了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他虽知晓户部这些事已经多日,却并没有上报而已。
这当然也是有他的顾忌的。
一来他现在手握重权,皇上早已对他有所忌惮,如若此时他再奏禀户部之事,势必更会引来不必要的猜测,无异于是引火自焚。
二来户部主管乃是八王爷凌璟,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兄弟,一旦将事情上报上去,且不论凌璿会不会相信,单是于自己而言,便是多树立了一个敌人,他薛采又怎么会这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