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声音,温和的传来,平稳如常,听不出半分的情绪,也无法辨出此时的他到底是喜还是怒。
薛采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眼中透露出两道寒光,极好看的浓眉蹙起,却并未马上答话,只是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高高在上的温和男子。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激起光芒耀目的火花。
气氛,由一开始的热闹变成安静,再由安静变成一片死气沉沉,到现在,似乎又开始渐渐陷入了僵持。
大殿之上,两个同样都是光彩夺目的男子,彼此对望,眸光冷峻。
满殿的朝臣和女眷,全部都很识相地收声沉默,只坐在各自的案几前观望。
噬人的沉寂,弥散开来,让人忽觉有种窒息的感觉。
好像勤政殿中的空气一下子被抽了个精光似的,殿中人人均觉喘息艰难。
“皇上……”
许久之后,一旁噤声的周皇后终于忍不住出声唤身边的男子。
如她这般貌似温婉贤淑的女子,连说话的声音也是极温柔的,就像是轻起的一阵微风一般,柔和得似乎不忍乱了这般沉寂。但她这一开口,殿中众人又莫不都将目光都转向了她,一时之间,再温婉的女子也便成了焦点。
“皇后想说什么?”凌璿冷嗤一声,挑过头望向身旁的女子,皱着眉说道。
他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极为不耐烦,脸色也沉了下来,高大的身体散发出威胁感,眼光仿佛冬雪般要将人冻伤,令人不自觉地背脊顿生凉意。
“臣妾……臣妾……”
女子的声音里含着惊疑不定,连说话也吞吐起来。侧睨着他的身影,感觉到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情绪,她只觉浑身泛起了一阵冷意,连忙收回目光。
“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怎地连说个话都这般扭扭捏捏,没有一点身为国母的样子?”嘲弄的笑音,自凌璿的唇边逸出。
他看着她,眸底却是有说不尽的厌恶。
那厌恶的神情他向来隐藏得极好,从未表现出来过,所以当女子看见他的这般眼神时,亦是愣了半晌。
她震愕地看着他,血色迅速地从脸上褪去。
“如果没有话要说,就给朕退到一旁去!”
眼角余光瞄到她的动作,凌璿倏然冷硬地说:“身为一国之母,却没有一点身为一国之母该有的样子!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世人的表率与典范吗?!”
“这……皇上恕罪,是臣妾失言了。”
周皇后平时从未曾见他如此恼怒过,今日亲见他的脾气,不禁也收起了自己平时不为人知的骄纵,只是一味地软言细语:“臣妾只是认为……”
“认为?!”
凌璿截断她的话,瞪了她一眼,上前两步握住她的右手,力道大的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折断,“皇后认为什么?!皇后可知,朕与薛爱卿正在谈论国事?!皇后可知,后宫干政乃是死罪?!”
他粗鲁地推着她,直直将她推回座位。
“皇上……”
“皇上……”
殿中的周氏父子惊讶于一向温和儒雅的皇上今日的反常,想要再出声劝慰,却不料才刚刚说了两个字,话已被冷然打断。
“众爱卿不必多言!”
凌璿直直地盯着跌坐回座位的皇后,眸光凌厉,左手一挥,便阻止了周氏父子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话。
女子毕生从未见过他那么沉,那么深的眼光,这不禁让她打了一个寒颤。
“怎么,皇后怕了?”
男子倾身上前,在女子的耳边喃喃低语,声音极低,只让她一个人能够听清楚:“朕的皇后,朕告诉你,自今日起,朕当拿回属于朕的所有!所以,你若识相,在朕面前最好收起你平日里的骄纵来,否则……”
威胁的话,不必再说出来。
因为身前的女子在听着他说完这前面几句话之后,面色已倏地刷白,神情显得既无助又不知所措。
凌璿轻笑,原本稍稍弯曲向前的身子站直了,与女子拉开了些些距离,继而又恢复之前的音量,用满殿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故作关切地道:“皇后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了吗?”
他在一下秒已敛去了之前稍稍闪现的阴沉,转而换上了众人熟悉的温和神情,其变化速度之快,令人不禁惊讶。
周皇后看着眼前的男子,忽而觉得陌生,她开始觉得寒冷,只觉眼前这个男人根本是冰做的,他体内没有一滴温暖的血液。
咬了咬下唇,唯唯喏道:“没……没……臣妾没事,多谢皇上关切。”
“嗯……皇后无碍就好。”
满意于她的识相,凌璿点了点头,倏地转过身,又望向薛采:“丁香姑娘乃是薛爱卿府中婢女,朕今日一见也是颇为喜欢呐,不知薛爱卿可愿意割爱?”
平缓的嗓音,却成了震耳巨响。
殿中央的盈辛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时惨白,只茫然地望向薛采,脑海之中却倏然闪现之前司徒如风说的话来。
“什么是权相?权相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权相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你丁香纵使再聪明伶俐,但是与荣华富贵,高官爵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
她忽然蹙眉,象疼得快断了呼吸一样,苍白的指节紧紧拽住心窝处的衣裳,只静静地怔怔地看着薛采。
他会怎么回答?会拒绝皇上吗?还是会顺了皇上的意?
一向自认为坚定的感情,却在这一刻,连她自己都开始忍不住地怀疑起来。
她望着他。
哀恳祈求地望着他,心悬一线地望着他。
此情此景,如此地熟悉,倒是颇有了几分烟雪亭那夜的味道,让人不禁有些唏嘘。
薛采也望着她。
却是神情默然,嘴唇噏动,似乎是在犹豫。
就在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和生死都在他噏动的唇间。
“薛爱卿?”高高在上的凌璿,居高临下地看着呆楞的薛采,再次出声唤道。
“微臣在。”
薛采惊觉回神,收回一直停驻在紫蓝色身影身上的目光,转而对上主位之上的那双看似温和的眸子,沉默了一会,继而淡漠地道:“皇上看得起丁香,自是丁香的福气了。”
他的声音极轻,却是字字攻心,句句犀利,只引得殿中央的那抹紫蓝色身影一僵。
盈辛真真正正地,怔住。
不敢置信和心痛,写满一脸。
心蓦然抽紧,想起司徒如风的话。
难道果真如司徒如风所言,权相到底是权相,在他眼中,一切都比不过荣华富贵,高官爵位?
心冷得结冰似的,想哭,反而淌不下一滴泪来。
她散发出来的冷冽仇怨情绪揪痛了他的心,他凄楚地别过头,不敢看她。
盈辛,一切只是缓和之计,我该如何向你说明?
皇上此时当着满朝重臣的面,如此一问,我若是不从,便给了他杀我的借口,我怎能不从?你我若是心有灵犀,该是知道这不过只是权宜之策的。
“哈,哈,哈,哈哈哈……”
凌璿听着薛采如此回答,倒是笑了起来:“薛爱卿果然是忠君之臣呐,如此绝色女子,爱卿竟然想也不想就拱手相让,实是令朕颇感欣慰啊……”
这不过只是一次试探而已,但是薛采的回答却还是令他满意的。
毕竟,今日薛采若是不从,他虽可借着不敬之名将他拿下,但是那样做却是有损他这几年来辛辛苦苦所建立起来的英明形象的。
殿中的其他大臣听着他这么夸赞薛采,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是嘴里却还是跟着附和起来了。尤其是一些平日里最爱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大臣,为官以来没有什么政绩,但是嘴上工夫倒是了得的。
“薛相果真是忠君爱国之人啊,是我邶莫难得的贤臣呐……”
“就是,就是!想我是薛相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在寒窗苦读呐!薛相年纪轻轻却已官拜丞相,真是年轻有为!”
“没错!薛相能得皇上器重,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想我邶莫,文有薛相,武有司徒将军,还何愁天下不安定?何愁国运不昌隆?”
“对,对,对!司徒将军与薛相也该是一般年纪的,那也是我邶莫的骄傲啊……”
“咦?!司徒将军人呢?”
“……”
满殿的朝臣纷纷议论着,到这时才发现殿上武将一侧的首位之上竟是空无一人,不禁纷纷露出惑色。
“朕刚刚遣司徒将军去请容妃了,今日是小皇子两周岁的生辰,让她母妃与他一起过来才合情理。”
凌璿瞥了一眼那些个平时喜欢多嘴的大臣,开口说明了司徒如风的去向,随即将目光仍停留在薛采的身上。
原来,早在宴席之前,早在还没有在宫中碰见万权等一干大臣训斥那小太监之前,凌璿便已经召见过司徒如风了,并且还特地嘱咐他,必须要在宴席开始之后,方能去请容妃。
如今宴席已过半巡,想来司徒如风也该将事情办好了才是,只是这会怎地还没有看见他的人影呢?
凌璿忍不住又朝殿门口瞥了一眼,只看见那殿外除了长廊微弱的光亮之外,依旧是一片寂寂暗夜,不禁心中泛起了疑惑。
转过头,再次看向薛采,脸上却是笑容满面:“薛爱卿今日这回答,倒是令朕颇为满意了……世人皆传,邶莫权相薛采,权倾天下,只手遮天,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今日照朕看来,那该是不实的谣传了。薛爱卿你说是吗?”
“皇上所言甚是!”
薛采心中微愕,似是完全就不曾料到今日他这么说,脸色一凛,神色严肃地道:“微臣忠心,日月可鉴。世间谣传,完全是污蔑之言,还望皇上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呵呵……朕自是不会相信那些个没有真凭实据的话的。”
凌璿却是一派轻松,神色自若,忽而话锋一转,又道:“单凭今日薛爱卿肯将如此绝色美人割爱,朕也定是相信,爱卿绝不会是个操权弄术的佞臣的……”
看似随口之言,但是听在盈辛和薛采的耳中,却是令他们都不禁心中猛震。
“皇上……当真想要纳丁香为妃?”对于凌璿刚刚说的最后一句丝毫也不在意,薛采只注意到了他前面提及的割爱一事,忍不住就开口问道。
“薛爱卿这是怎么了?莫非……”原是想说“莫非你不愿意”的,只是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殿外的传令官尖细的宣见声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容妃娘娘到!小皇子到!司徒将军到——”
那极为刺耳的声音,生生地将凌璿温和的声音压了下去,众人也莫不将目光转而殿门处。
凌璿心中暗自懊恼,又不好再跟薛采说些什么,只得随着众人一道望向自殿外缓缓走进来的那名身着柑子色宫装,怀中抱着一个小男孩的女子,和一同走进殿中的司徒如风。
薛采彼时正在想着该如何应付皇上的问话,如今恰见司徒如风和容妃进得殿来,转移了皇上的注意力,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脸上稍微放松的神色尚不曾完全展露出来,当目光触及到殿中那抹紫蓝色身影时,又不禁烦郁了起来。
他该如何向她解释才好?
她可会听他的解释?
薛采瞧着殿中央站着的女子怔怔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又见她转过身望向殿门口,心中却是黯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