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璿重复着薛采念出的名字,看似温和的目光由薛采的身上移开,望向御书房一侧的墙壁,忽而又道:“朕听说,沈家二老日前动身离开了帝都,不知薛爱卿是否知道此事?”
薛采闻言一愣,望向凌璿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是,微臣也是昨日才收到消息的。微臣的岳父岳母,原本是准备于一个月之后再离开帝都的,但是因为岳父大人每日看着府中的景致就触景伤情,所以临时决定改变主意,提前离开帝都,归隐山林去了……”
心里的不安,愈发地显得强烈起来。
不知道凌璿此时问起这些个事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一定是有事要发生了。
“哦?!”
凌璿听着他这么一说,轻挑了挑眉,深思的目光自御书房的墙壁上移开,柔柔地向薛采扫了过来:“沈家乃是我邶莫巨贾,其名下的银号酒肆、茶楼客栈等,几乎占了我邶莫的三分之一,一举一动对我邶莫的影响都是不可估量的。如今沈家二老准备归隐山林,这么重要的事,怎么都不曾听爱卿提起过呢?”
明明事温和的言语,但是话里的质问之意却异常的明显。
薛采抬头,发现凌璿正望着自己,愣了一愣。
这一刻他看着他,看得无比清晰,却不知为何,觉得如隔烟隔雾气,万分隔膜。
“是因为沈家二子忽然丧命,沈家二老经受不住打击,所以才有此打算的吗?”凌璿忽然问。
薛采惊震,随即点头。
一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让他忽觉如临深渊。
“沈家二子接连丧命,如此重要之事,为何不上报朝廷?”
稍稍皱起了眉头,凌璿的眉宇间隐隐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情绪,但是因为隐藏得极深,所以并不易被发觉。
薛采看着他,一时无语,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命人杀了沈家二子,难道还让人去调查追究不成?
面对凌璿的问询,除了沉默,他还是沉默。
“看来遇事不必找朝廷,去找你也许更加有效。”
“皇上……”
凌璿大手一挥,以一种寒心的疲倦:“薛采,这些日子以来,你让我越来越不能明白。”
薛采一怔,顿时语塞。
像有什么东西鼓胀在胸中,霎时间填得满满的,又像是心中空空荡荡,万物都无可附着。
一说之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令凌璿不能明白。
然而凌璿看着他,仿佛是在等他坦白。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他等了多久,他就沉默了多久。
最后凌璿终于失望,叹息出声:“昨日朕接到密报,说沈家二老在出帝都五十里的地方遇劫,两老均惨遭杀害了……”
“什么?!”
一直沉默的薛采,在听到凌璿的话之后,蓦地睁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沈振武和苏如雪遇劫?”
没有注意到自己言辞的失当,直呼出岳父岳母的名字,那一刻,薛采心中的惊讶尽露无疑。
嘴角些些地扬起,将薛采不寻常的反应看在眼里,凌璿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据密报称,当时发现的,一共有四具尸体,除了沈家二老之外,还有两个侍从模样的人。你之前是不是派了人一直跟在他们二老身边?”
“是,微臣日前因为担心他们二老的安危,所以曾派了两个心腹与他们二老一同出发。”薛采对于凌璿的发问并没有多想,只如实地作答。
“那他们可曾随身携带些什么?”凌璿继而又问。
“嗯?”
薛采一愣,似乎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稍稍愣神,摇头:“岳父岳母此行是为归隐山林,一切从简,所以我派去的二个侍从也未携带任何东西,纯粹只是为了在路上照顾二老饮食起居而已。”
“真的未携带‘任何’东西?”凌璿再次强调地问。
“除了银两,再无任何东西。”
“哦?!那照这么说,薛爱卿当是对这些事不知情的了?”
凌璿阴阴地看着薛采,目光里透露出一缕别有深意而又意味深长的精芒。
心中的不安感觉在凌璿问出这一句之后,达到顶峰。
薛采以一种满含疑虑的眼神望着他,并未马上答话。
“薛爱卿可知,当日在发现尸体之时,还发现了些什么?”
不避不让地迎上薛采投射过来的探究目光,凌璿的脸上表情全无,连一贯的温和都再不复见。
他的声音较之前明显地低了少许,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与严肃,少了几分贯有的柔和之气,令薛采不禁心中一沉:“请皇上明言。”
“当日在抬动你薛府两个侍从的尸体时,有人发现,那两具尸体的其中一具衣服里,掉落了一包东西。”
凌璿看了薛采一眼,转而将头挑转,望向从前他们曾经一起待过的侧室,目光陡然一黯,稍稍停顿了一下,继而才问:“薛爱卿可知那是一包什么东西?”
薛采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只在等待他继续开口。
“五毒散。那是一包可以杀人于无形的五毒散。”
许久之后,凌璿望向薛采,这才缓缓地说道:“朕想不明白,为何两名司职沈家二老饮食起居的随从,竟会随身携带一包这样的剧毒之药,薛爱卿,你能告诉朕,这是为什么吗?”
“微臣不懂皇上此问是什么意思?”
薛采直直地回望着凌璿,眸光坚定:“皇上是认为薛采想要谋害自己的岳父岳母,所以命令自己的侍从随身携带毒药吗?”
开门见山地,将凌璿话里的意思说了出来。
薛采的直接和坦荡,多少令凌璿有些惊讶。
“薛爱卿难道觉得朕的想法是不对的吗?”
敛去了贯有的温和的眸子,此刻透出的是令旁人生畏的阴鸷。凌璿盯着薛采,目光里藏着许多读不透的东西,只阴阴地道:“既然这两个侍从是你的心腹,而毒药又是从他们身上掉落出来的,难道朕不该怀疑薛爱卿你吗?”
“微臣不认为自己值得怀疑。”薛采冷硬地道。
“哦?!”
凌璿闻言,自椅子上站起,两步跨下了案几前的台阶,缓缓地走至薛采面前,“既然薛爱卿你这么说了,那么起码也得给朕一个不该怀疑你的理由吧?”
“没有理由。”
薛采直直地站在御书房中,目光望向距离自己不远处的散发着金色光芒的龙椅,淡淡地说道:“微臣没有理由要这么做。沈家二老若是死了,对微臣并没有任何好处。”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冷冷地,没有一丝温度。
他的脸上表情全无,淡淡地,没有一丝波澜。
好像此事真的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般,他所表现出来的淡定与从容,在那一刻,只让人觉得他是真的与沈家二老之死没有一点关系的。
然而,即便是所有的人都相信,但是凌璿却是不信的。
“真的没有任何好处吗?”
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望着薛采,凌璿淡淡地问:“既是没有任何好处,为何当初薛爱卿又要对那沈家二子痛下杀手呢?”
平缓的声音,听在薛采耳里,却成了震耳巨响。
一阵刺骨寒冷绕上心脏,象绳索一样勒得呼吸蓦止。
“皇上……”
原本淡定的目光,由疑虑转为惊讶,又由惊讶变为不可置信,薛采咬紧牙关,颤了半日,才挤出字来:“你派人查我?”
“薛采你为人聪明,足智多谋,为我邶莫立下不世功勋,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朕信你。”
凌璿仰天闭目,沉默片刻,睁开眼睛,忽然淡淡地问:“可是,人一旦让仇恨蒙蔽了双眼,真的还会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薛采闻言,真真正正地,怔住。
凌璿在殿中踱步,最后停在薛采面前。
他的声音里有难得一见的激动。
“契北关粮草之事,八皇弟早已向朕禀明。梧州栈道坍塌,车马无法通行,所以误了时间。他已亲自派了心腹前往押运,你已不必再查下去,更不必妄想凭着暗查户部之际,借机发作他。”
“还有,去年莲城动乱是何等大事,你竟将朕瞒在鼓里!若不是八皇弟向朕奏明,朕到今日也还糊涂。你不告诉朕,不知是何用意?你是认为朕日理万机,难以兼顾这些个动乱反叛之事,还是别有他意?”
“此外,你能不能告诉朕,为何你大婚之时,边关一众将领竟同时以生病为借口告假回京?按照八皇弟的形容,当日你那里的客人简直就是半个朝会,半壁江山了。边关守将如此轻离职守,只是为了向你薛采贺新婚之喜,却将我邶莫安危置于何地?莫不是我邶莫边疆安危,尚不及你区区丞相的大婚?”
凌璿的话,字字攻心,句句犀利。
薛采每听一个字,就觉心就死了一分。
想当初情如兄弟的二人,现在猜忌竟已到如此地步,夫复何言?
也许他尚肯如此明言,说明他仍能为自己动怒,已是自己的万幸。
但如此将一切说明之后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原来他们之间有着这许多的心病。
有那么一瞬不能自已的失神,薛采忽觉自己这么多年来,活得真是有些可笑。
御书房内忽然一片死寂,直到薛采听见自己的笑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自己多年执着全成虚妄,鞠躬尽瘁不过荒唐。
原来这些年兄弟君臣出生入死相濡以沫,不过梦幻泡影过眼烟云。
原来到头来在他心里,自己终究不过是一个觊觎皇位,危害江山社稷的乱臣贼子!
人生至此,他何能不笑?
他不可抑制地狂笑。
直笑到满眼生花,喉头腥甜,五内气血翻涌。
凌璿皱眉望着他,脸上阴晴不定。
片刻之后,薛采勉强停住笑声,脸上犹挂着笑容:“皇上召微臣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如果是,那么皇上已经说完了,可否容臣告退?”
莫名的剧痛,好像多年前的旧伤,突然重回,他的身心似乎正片片粉碎。
所谓的君臣恩重,所谓的兄弟情深,天下共知,但是却终究还是敌不过权势的诱惑与他的疑心。
“你没有其他话要说吗?或者,你不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解释一下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凌璿终于再次开口。
他的目光复杂,也许他心里也不无感慨悲哀。
但是,一切已无可挽回。
“皇上想要微臣说些什么?”
心头雪亮,但是却百口莫辩。
薛采望着凌璿,嘴角笑得似有些嘲讽,语气冷淡。
他平生从未以如此冷漠的态度面对过凌璿。
这是第一次,但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很冷,仿佛冬雪般要将人冻伤。但是此刻,更冷的应该是他的心。
兄弟君臣情意历经数年,他曾自以为可以一生一世,但原来毁朽崩塌也不过只要一瞬。
只要一瞬而已。
他还应该说些什么?
抬头再看一眼皇上,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薛采的嘴边逸出了自嘲的笑意。
“微臣无话可说。”许久之后,他低声说。
凌璿闻言,似有微愕,怔怔地,看了薛采许久。
“既然连你自己都无法为自己辩驳,那么便证明朕刚才所言无虚了……”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去,声音疲乏而平静地说:“户部彻查一事,你不必再跟进了。另外,你先休息几个月吧。如果没有朕的宣召,不必来朝。朕不想你再错下去。”
温和的声音,却好似一把把利刃一般,割得人生疼。
凌璿的最后一句话,令薛采彻底意冷心灰。
不想他再错下去?
不想有朝一日被迫杀他,所以才趁早解除他的职权?
在他的眼中,他已如此不可救治?
……
薛采望着眼前的凌璿,半晌无语,然后俯身在地,深深叩了一叩,这才慢慢站起身来:“微臣谨遵皇命。”
跪得太久,他有片刻的眩晕。
抬头再看向凌璿,却发现他也正望着自己。
“皇上如果没有其他事,那么容微臣先行告退。”薛采低声说。
凌璿直直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像是想到了一些什么事情,出了一会神,忽然出声:“等等!朕还有事未说。”
薛采一愣,听着他这么一说,璀璨如星的眸子里兴起一缕耀眼的光芒,但是当目光触及当凌璿的面容之时,随即又黯然了下去:“不知皇上还有何吩咐?”
依旧是冷冷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
当听到凌璿开口时,他以为他还会顾念一点旧情,或者会收回之前的话。
但是当他的目光望向眼前男子的面庞时,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还存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凌璿冷峻的面容,真真正正地告诉了他。
与权势和利益相比,其实所有的情感都是不值得一提的。
兄弟君臣,出生入死多年。
到头来,也不过以乱臣贼子论处。
这世上,当真没有什么东西是经久不变的。
嘴角勾起自嘲的笑意,眼中光华幻变,薛采无言地一笑,只觉心中空茫。
凌璿望了他许久,脸色复杂,欲言又止了几番,终于开口:“薛爱卿在宴席之上,与朕曾经还有话没有说完。照朕看,今天在这御书房里,就一并将话全部说完,如何?”
薛采在听完凌璿的话之后,有稍稍的愣神。心中不安的感觉,缓缓地升起,一直升到顶点,到达巅峰:“微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他的声音仿佛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此外还穿越了千载云层和万年风霜,听来只让人觉得无比的沧桑。
凌璿眼睛眨都不眨地望了他许久,然后将目光移向御书房的房门处,稍顿了片刻,隐约看见那房门处掠过了一道黑影,这才缓缓地道:“朕想接爱卿府中的丁香姑娘接进宫来,不知爱卿是否愿意割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