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凄紧,落木萧萧。
鼓寒霜重,更声不起。
夜色黑得如同凝结的紫,浓稠而厚重。
心中的不安,在听完凌璿的问话之后,终于骤升至巅峰。
薛采站在御书房中,矍然一震:“皇上当真想要接丁香进宫?”
“莫非薛爱卿不愿意?”
凌璿目光一闪,望向他:“朕想薛爱卿也不至于如此小气吧。不过就是个侍女罢了,难不成,薛爱卿还想因着这区区一个女子而违抗朕的圣旨?”
最后两个字的语气,刻意地被加重,显出一丝凛冽的气息,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薛采直直地望着他,眼睛眨都不眨地望了许久,然后才缓缓地开口:“皇上可知,丁香不是丁香,丁香便是沈盈辛,是我薛采明媒正娶的妻子?难不成皇上想要君夺臣妻吗?”
语气很不好,明显地,张扬着怒气。
以往他与凌璿说话,从未曾用过如此无礼的态度。
他可以容忍被猜忌,可以容忍被剥夺职权,可以容忍其他的一切。
但是,唯独这件事,他无法容忍。
“君夺臣妻?!哈,哈,哈,哈哈哈……薛爱卿莫不是在说笑话?”
薛采再认真不过的言语,听在凌璿的耳中,却好像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他止不住地笑了起来:“如果薛爱卿健忘的话,朕倒是不介意提醒你一下,今日在大殿之上,在满朝文武面前,她的身份可是你薛府的婢女丁香,而不是你薛采的夫人!”
故意地,命薛采领她进宫。
故意地,命她以丁香的名义在百官面前奏琴。
故意地,在天下人的面前,认了她薛府婢女的身份。
一锤定音,再无更改。
从今往后,她便不再姓沈,而只能姓丁。
他一步一步精心的策划,又怎么能再给别人留下话柄,让别人说他堂堂邶莫英明的君主抢夺臣妻?
凌璿面无表情地睥睨着薛采,原本温和的面容,衬上阴阴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你诈我?!”
薛采先是一愣,继而缓过神来,想明白了凌璿刚才所说的话,身心巨震,只怒道:“今日我薛采就算是犯下欺君大罪,也定是不会将自己的妻子拱手相让于人的!我劝皇上,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璀璨如星的双眸里,透出一股子狠辣。
原本无波无澜的目光,也在这一刻,显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冷然。
凌璿睨着站在身前的薛采,只觉忽然陌生得紧,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沉。
然而他并没有太过在意自己内心的异样,只是在沉默了一会之后,忽而笑了起来:“薛爱卿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曾为我邶莫立下不世功勋,朕若是将你治罪,那天下人岂不是都要来骂朕是昏君了吗?”
温和的声音,配上阴阴的笑容,说不出的诡谲。
第一次,薛采看着眼前的凌璿,心里生出了一丝厌恶与憎恨:“那皇上的意思是?”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内心深处隐隐的不安,愈发地强烈起来了。
“薛爱卿如此聪明睿智的人,难道猜不透朕的意思吗?”凌璿的笑意越来越明显,看在薛采的在眼里,却觉得刺眼得很。
“薛采自认为愚钝无比,猜不透皇上的玲珑心思,还望皇上明示。”薛采轻轻扯唇,冷硬地说。
“哦?!”
凌璿闻言,却仍旧是一味地笑:“朕还以为,像薛爱卿这么聪慧的人,定是能猜出朕的心思呢!看来,朕倒是高估爱卿你了啊……”
看似玩笑的话里,不知暗藏了多少玄机。
薛采冷眼望着说话的凌璿,也不做声,只是沉默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隔了一会,凌璿才又开口,但是话一出口,却是让站在御书房中的薛采完完全全地怔住:“想当初薛爱卿命人对沈夫人的二位兄长痛下杀手之时,还懂得不留一个活口,怎地如今朕叫爱卿猜测朕的心思,爱卿倒是猜不出来了?那沈家二子无端丧命一事,薛爱卿干得如此漂亮,几乎可说是神不知鬼不觉呐……”
他温和的声音,好像说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一般,平缓而从容,没有一点波动,但是听在薛采耳里,却成了震耳巨响。
不可置信地轻摇了摇头,望向凌璿的目光陡然变得深邃起来,双唇噏动了片刻,薛采这才幽幽地道:“你想怎么样?”
五个字,干净利落。
如同一把利刃一样,生生地斩断了两人之间多年的兄弟君臣之情。
此时的薛采,声音已冷到了极点,然而比声音更冷的,是他的一颗原本炽热的心。
忠心,原来是不值钱的。
原来不管自己如何地鞠躬尽瘁,如何地死而后已,到头来,皇上却是从不曾看在眼里的。
是不是有点可笑?
枉费他薛采自认为一世英明,忠心耿耿,但是倾心尽力多年,最后却只得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是不是太过可笑了一点?
想着想着,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俊逸挺拔的男子,笑起来也是极好看的。
只是此时薛采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悲哀,看在旁人眼里,倒是不免令人有些唏嘘。
凌璿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男子,半晌无言,最后才长叹一声:“你若答应让丁香进宫,那么你从前之事,朕大可不再追究。”
“那若是我不答应呢?”
“欺君罔上,身败名裂,难逃一死。”
薛采一怔,望向凌璿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朕明白,你这些年来,培植了诸多亲信。你的旧部门生广布天下,心腹又多是手握兵权的武将,在朝中的势力根基稳固,并非一日半日可除,朕今日就算是削了你的权,也是无用的……所以今日,朕接你夫人入宫,实则也算是无奈之举。”
凌璿看了他一眼,眼神因受到灯火的折射而显得非常明亮,却无法掩饰溢满双眼的疲惫:“朕可以答应你,你夫人入宫之后,朕绝不会妄动她分毫,你若是从无反心,又怕什么呢?”
字字句句,蕴含深情,的确算是肺腑之言。
然而,薛采听了,却只是觉得无尽的悲哀。
夜寒风透,阶前有枯蕙衰兰。
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地面的玉石板砖已经磨得日益平滑,光可鉴人。
从前,他曾无数次地援阶奔上来找凌璿,看着凌璿灯火之下释卷抬头,眼中一闪的笑意。
而如今这里却只剩下他的皇上,咫尺相隔却再难企及。
凌璿,是他的兄弟。
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
刹那之间,无限寒意袭上心头,令他有些喘息艰难。
薛采沉默,看着眼前男子熟悉的面容,这一刻将他看得无比清晰,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如隔烟隔雾一般,心中感觉万分隔膜。
“怎么,薛爱卿不愿意答应朕?”
与之前的语重心长不同,此时的凌璿,目光冷峻地望着薛采,语气阴冷,言辞间隐隐透出了一股子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势。
在世人眼中的他,是一位温和的君主。
但是此刻,他所说出的话,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却让人无法将眼前的他与温和二字联系起来。
薛采仍旧不语,只是一味地沉默,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一般,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等了许久,仍旧是不见薛采有任何表示的凌璿,终究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一阵沉默之后,凌璿再次出声,语气里的阴冷之意更甚:“朕告诉你,朕今日可以削了你的职权,他日也必定可以让你薛采在朝中再无立足之地!你这样一味地与朕作对,是并没有任何好处的!”
像是有些急躁,眼见着薛采对于自己的话无动于衷,凌璿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踱了几步,最后又停在薛采面前:“别说朕不顾念兄弟君臣之情,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让你自己考虑清楚,权衡利弊。三个月后,你再给朕一个答案吧。朕希望到时候,你的回答是会令朕满意的。”
明明是咄咄逼人的话语,却带着一种寒心的疲倦。
薛采抬头,望了凌璿一眼,似在思考什么,薄唇紧抿。
凌璿看了他许久,也没见他有要说话的意思,最后终于失望,叹息出声:“该说的朕已说完,朕自认为已算是仁至义尽,余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回身踏上案几前的台阶,又坐回龙椅之上,凌璿挥了挥手:“好了,今日就谈到这里吧。这几个月,你就不必来朝了,朕给你足够的时间,希望你能想清楚,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