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扬不答话,只是一味的沉默。
他的手,大概是因为抬起得太久的缘故,所以有些酸麻了,看起来颤抖得厉害。
丁香在一旁,直拿眼横他,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盈辛问了几句之后,见洛扬一直只是一径地沉默,终于是失了耐心,拉着丁香直接绕过他就欲往沈府的方向走。
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已强烈到了令她有些慌乱和无措,连抓着丁香的手也是冰凉得沁人。
丁香的手让她握着,被那忽然而至的凉意沁得一愣,惊呼:“小姐,你的手好凉啊!”
抬起头,看看无星无月的天空,眼里又露出疑惑:“这才只不过是深秋的天气,小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竟还出冷汗了……”
若不是她的眼里真真切切地流露出关切的神情,盈辛只恐真会将她的这一句话当成是赤裸裸的讽刺了。
白她一眼,没了说话的欲望,盈辛只拉着她往前走。
洛扬眼见着盈辛坚持一定要回沈府,脸色顿时无比难看,急急地再次拦在二人:“不可以,你现在先不能回去!”
他的脸色有些泛白,额头更是已泌出了涔涔冷汗,看起来似是有些难受。
盈辛抬头瞥他一眼,微皱了眉问:“洛大哥,你如此这般几次三番的阻拦我,到底是何用意?”
“我……我……我没有。”洛扬躲避着她直视过来的目光,言辞闪烁,只一味地重复着之前的话:“反正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总而言之,你现在先不能回去!”
前些日子,邶莫首富沈振武因承受不住丧子之痛的打击,有意与其妻苏如雪一同归隐山林,二人于日前悄然离开帝都,本欲往远离城镇的乡野之地去,却不料刚刚出帝都五十里,便遇上了劫匪。
他得到消息便急急赶往事发之地,却还是为时已晚,到达现场时,沈家二老已气绝多时,他当时还曾亲见有朝廷之人正在处理尸体。
现场共有四具尸体,除了沈家二老之外,还有两个侍从模样的人。
他本欲将二老尸体运回帝都,予以厚葬,却不料刚刚开口,就已被那些朝廷派来处理尸体的人断然拒绝。
当时他只以为是因为事关劫案,这些朝廷之人还要调查处理,所以也没有坚持。
熟料事发至今已数月有余,但京城首富遇劫这样大的事,帝都城内却仍旧无人知晓。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是朝廷将消息给压了下来。
于是他又命人在暗中予以调查,直至前两日,他才知道,原来沈家二老遇劫并非是简单的劫财案件,这事情背后的牵连甚广,甚至还与一些朝廷之人有关。
方才听得丁香说要回家探望老爷夫人,他便知道,盈辛必定到现在还不知她父母双亲其实早已遇害。
从前富甲一方的邶莫巨贾沈家,如今却已变得面目全非,连沈家二老都已命丧帝都城外,试问他又怎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再回去?
忽然想起当日在帝都城外看见沈家二老死时的惨状,心中不禁一怔,再抬头看盈辛时,洛扬只觉万分心疼,脸上神色亦愈发显得不自然起来。
盈辛看了他半晌,将他的异常举动全部纳入眼底,心中的不安更甚之前。
停顿了几秒之后,只觉这样纠缠下去必定仍是毫无结果,旋即一手拉着丁香,一手就欲将挡在身前洛扬掀开,硬闯过去。
伸出手,打掉洛扬拦在自己身前的手,再顺势将他往旁边一推,盈辛趁着洛扬没有防备而被推得踉跄的空当,拖着丁香就往沈府所在的方向跑。
她本是柔弱的女子,即便是倾尽了全身的气力,按理说应该也是没有多大劲儿的。
可谁知,她也只是那么随便地一推,如洛扬这般身形高大的男子,竟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她给推在了地上。
盈辛拉着丁香往前跑,只觉心神不宁,似有不好的预感直袭而来,也并未注意到洛扬的异样。
倒是那一直被他们三人晾在一边的青楼女子,眼见着洛扬摔倒在地,神情立马变得紧张起来,只尖声地叫着:“洛少爷……洛少爷……你没事吧?”
丁香被盈辛拉着跑了几步,发现身后的洛扬没有再追上来,又思及他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她们的举动,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一边跑,一边回头展望。
这不看还好,一看,便顿时怔住了。
盈辛本来是拉着丁香跑的,这会儿丁香陡然停了下来,让她也不得不跟着止住了前行的脚步。
有些犹豫地回过头去,原本因为跑动而有些红晕的脸,在看见身后的情景之后,倏地一下子又变得刷白。
洛扬痛苦纠结的脸,最先映入眼帘,令丁香不禁也惊叫:“洛少爷……”
到底是与洛扬相识了多年,即便刚才心里还有着极大的怒气,但是这会儿看见洛扬痛得惨白的脸,丁香的脸上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关切的神情。
盈辛急急地走过去,欲将瘫坐在街边的洛扬扶起来:“洛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有这么大的气力,居然……居然……”
真是没有想到的。
她不过只是那么随便地一推,也没有倾尽全部的力气,怎知洛扬竟会这么地不堪一击。
那青楼女子横她一眼,看起来是极厌恶她的,边费力地将洛扬扶起,边恶声恶气地冷嗤:“我方才还不知道你是谁,只觉得你眼熟,真是没想到,原来你竟就是那害惨了洛少爷的沈家小姐……”
之前看着这有着绝色容貌的女子,她只觉得眼熟得紧,后来听得洛扬唤这女子盈辛,她才知道,眼前之人,竟就是那先前与小妾一同嫁进相府的沈三小姐。
邶莫帝都,最绝色的女子,看起来倒真是名不虚传的。
只是,她柳芙儿却是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费力地扶起洛扬,让他将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柳芙儿又望了盈辛一眼,嘴里逸出轻蔑的冷笑:“沈小姐的脸皮可真是够厚的呀!先前是与小妾一同嫁进相府,丢尽沈家脸面。而后是受不了深闺寂寞,想要私会洛少爷,陷洛少爷于不义。待东窗事发,被相爷发现之后,又为了自己保命而致洛少爷身陷牢狱,更害得洛少爷两只手的手筋皆被人挑断。到如今,居然还这般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真是……”
“够了!不要说了!”洛扬脸色复杂地别过头,朝扶着自己的女子怒喝。
女子先是一愣,然后是一脸的不服地看着洛扬:“洛少爷,芙儿说的不都是事实吗?这些事邶莫帝都谁不知道?她自己做出来的事,难道还怕让人说吗?”
瞅着盈辛的眼也愈发地带了恨意,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柳芙儿竟会这般地厌恶眼前这气质脱俗,绝色无双的女子。
那无端的恨意,来得太过莫名其妙,所以当她自己发觉时,都不禁感到有些诧然了。
然而,盈辛对于她后来所说的这些话,却恍若未闻一般。
一双清澈的眸子,只直直地盯着洛扬的手。
她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他的手,以一种不能置信的震惊,而后又另有番绝望的顿悟,霎那间溃决。
很久以后,她力不能支地慢慢蹲下,双臂环绕着膝盖,将脸深埋在臂弯之间。
她单薄的肩胛微微突起,令人觉得无比脆弱。
气氛,一下子由尖锐的对峙转为了沉寂。
柳芙儿微皱着眉看她,嘴角噏动了几下,面色看起来似是有些不忍,却终是没有再说话。
洛扬挣扎着,勉强走到盈辛面前,蹲下。
有些脏的大掌,颤抖着,缓缓地抚上了面前女子的面颊。
一点一点地,为她将有些凌乱的发丝拂顺,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费力,但是清俊的脸色却扯出了笑:“没事了,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许是觉得自己的话太过无力,说完之后,洛扬又蹙起了眉。
低头,看见自己因为无力而垂下的双手时,两道浓眉便愈发蹙得厉害了。
盈辛好似刚刚才从虚空之中神游回来,抬眸看见洛扬,神情还略显呆滞。
清澈的目光,从男子的脸缓缓下移,直至再次看见他垂落在两旁的手,又想起他之前阻拦她们时抬起的手颤抖得那样剧烈,心里忽然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一样,痛得难受。
“是他干的吗?”很久以后她问。
洛扬的脸色一怔,没有说话。
“我知道是他干的。”她等了他片刻,又似自言自语地说道。
那话里无尽的灰心与苍凉,令人忽觉悲从中来。
洛扬愣愣地看她,只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好像陡然就被什么东西给重击了一下似的,忽然就莫名地痛了起来。
勉强着站起身来,背过去不看她,眼中的最后一线光辉渐渐被磨灭。
沉默了片刻之后,洛扬幽幽地说:“他是你的丈夫,是你托付终身的人。他会这么对我,只是因为重视你,所以……我不怪他……”
不怪他,不怪任何人。要怪,就只怪命运弄人。
曾经,他也是恨过的。
在狱中,手筋被挑断的时候,他是极恨他的。
恨他,也恨她,恨过他们所有的人。
他记得,那时候还是夏天。
高而厚的狱墙外,有蝉鸣喧嚷。
他就待在阴暗潮湿的牢里,透过高高的铁窗,看着外面的树影碧郁,阳光熙华。
那样的繁华节气,万丈生机,绝望的只有他。
绝望的只有他。
牢里的狱卒,受了他们上级的指使,总不让他安生。
断了他的手筋,还想着法子来折磨他。
他总是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几乎牢里所有的刑罚,他都在那些天里尝了个遍。
生不如死的滋味,第一次,那样深刻地印在他的心里,令他时至今日想起来还觉得喘息维艰。
他还记得有一次,他被他们用蘸了辣椒水的皮鞭抽得昏死了过去。
那一次,其实不是真昏,只是因为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所以才装昏的。
可是那些个受人指使的狱卒却不知道,其中有一人,以为闹出了人命,急急地跑到他面前探他鼻息。
探得他还有些微弱的气息之后,像是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一般,长舒一口气,只道:“还好,还好!可算是没闹出人命!”
转过头,又与另外个狱卒说:“我说阿三,再怎么说,他可也是京城洛家的少爷,万一真是在咱们这死了,咱们可是要吃上官司的,咱们犯得着这样狠地整他吗?”
他原以为,他们心里也是有些顾忌的,知他是洛家的少爷,动刑的时候便会有些收敛了,心里也就稍稍安了些。
谁知那狱卒话音才落,被唤作阿三的另外个人便发出了嗤笑的声音:“呸!老子可不知道什么洛家不洛家的。阿勇,你说你怕个屁啊!在帝都,他洛家再怎么财大势大,能比得上咱相爷吗?相爷先前派人来传过话了,叫咱们兄弟甭理他是什么角色,只管往死里整便好了,如今咱还只不过是挑了他的手筋,你说你咋就这么怕事了?”
他越听越心惊,想起当时在补琴斋前,薛采还那般答应过盈辛,绝不会为难他,转过背又命人将他往死里整,便更觉那表面看似温和儒雅的男人真是不一般的阴狠毒辣了。
那一段日子,洛家不知动用了多少的人力财力。
又是找人,又是送礼,上下疏通打点,只企图将他救出来。
常常是一大清早便命人抬着满箱满箱的金子出了府,上门去拜访朝中的大小官员,而往往到了日落西山,又将清早抬出去的满箱满箱的金子原封不动地抬回来。
帝都城内,但凡能够与这事扯上一点关系的官员,不论大小,对于洛家送去的金银珠宝,总是婉然谢绝。
更有甚者,连府门都不让进,直接就派人出人说,只要是洛家的人来访,一律不见。
那是第一次,他觉得平日里众人口中的权相,是真的权倾天下了的。
也是第一次,他开始明白,光有万贯家财是不够的,真正需要有的,是能够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权力!
那时候,他是真的恨了。
恨了好长一段时间的。
在牢里待了差不多有大半年的时间,他整个人由开始还抱有一线希望,到后来变得失望,再变得绝望,在那些日子里,他的心里是极恨的。
然而也就是在那时,在他满腔恨意无法抒发之时,在邶莫盛夏都快过完的一天下午,牢狱里来的一个人,却彻底地化解了他心中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