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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许多忧伤。

也有许多失眠的日子,

吞噬着我,

生命从来不是只有辉煌。

只是我喜欢笑,

喜欢空气新鲜又明亮,

我愿意像茶,

把苦涩留在心里,

散发出来的都是清香。

我把这首诗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到最后,豆大的眼泪滑过我的脸颊,滴在这首诗上,晕开成水花,一滴又一滴。

我愿意像茶,把苦涩留在心里,但是深夜时分,人走茶凉,就让我将苦涩悄悄释放,亦如四年前他走后的那个晚上。

心很累,身体也很累,我将脸枕在我最心爱的诗上,蜷曲着身子闭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我睡得昏昏沉沉,做了很多梦,梦里出现很多的人,很多的场景,一会儿是我爸妈带着我去公园荡秋千,秋千荡得很高,像要飞到天上去;一会儿又是我爸哀伤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纵身跳下学思湖,我大喊大叫,却怎么跑也跑不到他身边。一个眨眼,我爸已经不在了,学思湖畔上十六岁的陆丝牵着十八岁的梁展,陆丝甜蜜蜜地靠在阳光少年旁,笑眯眯地嘟嘴撒娇:“莫愁,你搞错了哦,梁展喜欢的是我。”

然后镜头一拉,学思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布满繁星的夏夜,森林深处,我飞扑进大师兄的怀抱,颤抖抱着他哭了很久,一直呜咽着:“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跑了……”

这些场景在梦中不停地如梭般交织,重重叠叠,像是一团炽热的火焰,让我痛苦不堪,我苦苦挣扎想要逃跑,却无处可逃。

“莫愁!莫愁!醒醒,醒醒!”梦中有人使劲儿拍打着我的脸,恍惚地睁开眼睛,眼前一开始是模模糊糊,然后一张英俊担忧的脸庞进入视线,我怔怔地看着他,无端地安心下来。

林白岩俯下身,轻轻拭去我脸颊上的泪水,眼神特别温柔,那眼波中的流光,让我以为咫尺外的是我爸。

“怎么又哭了?”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在这静谧的早晨,宛如天籁。

我仍旧不说话,怔怔地,眼睛一也不眨地望着他。

林白岩蹙了蹙眉,瞥了一眼沙发上单薄的我,眉皱得更深了,然后摸了摸我的额头:“发烧了,简直胡闹。”

我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烫得厉害,喉咙很疼,挣扎着想起来,却头昏脑涨,一下子瘫在沙发上两眼发黑,晕得厉害。

下一秒钟,林白岩蓦地俯下身抱起我。“喂——”我吃惊轻呼一声,人已在他怀里,那一瞬间,我只感觉头更晕,一切都天旋地转着。

林白岩将我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掖了掖,仍旧专注而严肃地低头看我。他那张脸有些惨不忍睹,眼睛周边淤青,右脸肿着,这边红那边青的,折了几分他的英俊相貌。

要是在平时,我准会扑哧一声笑出来,假如他心情好,我甚至有可能斗胆揶揄他几句,但是此时,我只觉得眼前这张脸,分外好看,眼睛像是黑曜石,牢牢地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我偷偷地想,这个脆弱时分,身边有个人,真好。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他,关于师兄的,但是话一出口,就怕泄露自己满心的在乎,所以我不敢张口。

我只是静静地注视他。

林白岩坐到床上,脸色不好看地探手又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为什么睡在沙发?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天气吗?”

我拉高被子,心虚地一笑,如实回答:“昨天晚上睡不着,看了以会儿书,一不小心睡着了。”

缓缓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这才觉得喉咙疼得厉害,如刀割一般,心里有些为昨晚的马虎后悔。

想到自己的职责,我掀开被子撑手要坐起来:“我没事,我送你去上班。”

下一秒钟,一只大手已经将我摁回床上,他脸色更不善:“今天是周六,好好躺着。”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沙发边上弯腰拿起我那本打开的汪国真诗集,微转脸说:“书我先替你收着。”

然后他优雅从容地走出房间。

我心想你收什么收,你收走了我的汪国真,枕头下还有本“王尔德”供我消遣,心里想着,一个翻身,手几乎是叛逆地伸向枕头下,抽出《王尔德童话》,摸着书刚有些喜滋滋时,凌空飞来的一只大手突然抽走了我的“王尔德”,我的手瞬间空了,而我愕然地瞪大眼睛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童话?”林白岩居高临下地瞟了我一眼,甩了眼书名,眼神有些不屑,“怪不得老是长不大。”

“你是猫吗?走路居然没有声音。”我比较诧异这一点。

“我轻功不错。”他板着脸,竟然在说一个冷笑话,我冷得哆嗦了一下。

他蓦地弯腰下来,像变戏法似的手里多了一个温度计:“张嘴。”

我乖乖地张嘴,然后闭嘴夹着温度计,而他坐了下来,我的边上,跷着腿开始翻起《王尔德童话》。

早晨静谧的空间只剩我们俩的呼吸声,还有小小的翻书声,偏头看一眼窗外,明亮悠然,想必户外的空气经过一夜的洗涤和沉淀,已是清新美好。

身体很重,我的心却渐渐轻盈,或许是因为有一个这样的早晨。

过了一会儿,林白岩看了看表,拔出我嘴里的温度计,仔细看着:“三十八点八摄氏度。”他腾地站起来,“再睡会儿,吃完早饭去医院。”

我虚弱地挣扎:“我不去,我身体好,好得很,我才不打针……我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然后我把被子往头上一扯,蒙住了脸,身子缩成一团。

外面好一会儿没动静,我竖着耳朵听了听,心想冰山男应该耍起轻功走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个缝隙,瞪大眼睛往外张望。

没想到被抓个现行,林白岩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跟木头桩子似的,冷着一张五花肉脸,目光与我对上:“不去也没关系,不过书就不还你了。”

他微微扯开一丝狡黠的笑,扬扬手里的书,十分可恶地说道:“纸张不错,刚好可以拿来糊墙。”

我表示投降。

半个小时后,我用汤勺一次又一次搅拌着碗里的那一坨白糊糊的东西,看它黏附在汤勺上,然后一坨一坨地往下掉,掉入碗中,吧嗒一声,很有趣。

对面的男人已经横眉竖目,近乎懊恼地要把碗端走:“不想吃就算了。”

我发现新大陆似的急急摁住他的手,低头睁大眼睛一看,兴奋地喊道:“喂,你看,粥里还有一点黑米,这边还有赤豆……你洗锅了吗?”

我兴冲冲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林白岩表情别扭,眼睛胶在一个地方,我微微侧头一看,心一动,慌忙放开摁压在他手背上的我滚烫的手,也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流露出怔忪的表情。

我无比严肃地说:“不用担心,发烧不会传染。”

他又是没好气瞟了我一眼,收走了那碗令我胆战心惊看似是砒霜的粥,下了逐客令:“不用喝了,回你房间吧。”

我感激他没有再逼我喝下那碗粥,又觉得自己是真的讨人厌,晕头转向地扶着墙赶紧要走,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停下来低声说:“如果,如果我师兄问起,就不要告诉他我发烧了吧……”

背后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知道他在听,继续喃喃自言自语:“昨天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不是孩子了,今天又……牛皮可真容易破,劣质商品……”

不知不觉开始胡说八道。

“知道了,回去把你的牛皮缝一缝。”

我站着好一阵长吁短叹,而厨房咣当了几下,背后的林白岩已经开门出去,我循声看去,他已板起脸:“愣着干什么?回房去,我出去一会儿。”

他一走,我心里无端端地有些失落,而落地窗外一只毛色油亮的小猫正独自蹿过小路,竟让我生起同病相怜的感觉,看了一阵,蹒跚着回房缝牛皮去了。

迷迷糊糊昏睡了不知多久,我又被一阵摇晃给弄醒,半睡半醒间,感觉一双手又在我额头探了探,我挥开那双手,呓语一声:“爸,我还要睡。”

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但这阵摇晃只是停歇了一会儿,又卷土重来,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

“莫愁,醒醒了,醒过来,喝点粥。”

我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醒过来,睁开眼睛,一张五花肉脸正凝神看我,眼睛好看得不像话,眼睛里似有万千温柔淌出来,含着担忧,我一时忘了言语。

林白岩手里一碗冒着白气的热粥,吹了吹,我回过神来,赶忙坐起身。

心里没有感激是假的,可我天生木讷,又不太懂得如何开口说感谢,思来想去交战一番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实实在在杀风景。

“这粥里没砒霜了吧?”

话一出口,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林白岩竟然笑了,笑得凛冽,如冬天一般冷。

“砒霜没有,撒了点鹤顶红,尝尝看,顶多七窍流血而已。”他描述得再自然不过,我却起了鸡皮疙瘩。

我嬉皮笑脸地接过来:“谢谢啊,放放血正好。”

林白岩蹙着眉瞪我,冷哼一声:“小孩子。”

然后撇下我起身走了出去。

这碗粥是他买回来的,清爽入口,我实在没胃口,怀着心事草草咽了几口,半碗下去,实在喝不下了。

我真的很想问问师兄的事。

听他的口气现在应该是出人头地了,似乎也比四年前平易近人些,究竟是四年过去,繁华盛世,本来就是趋之若鹜的地方,我能理解他最终的离开。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走得如此突然,前一天还为我采了很多映山红,与我走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中,虽然看起来心事重重,笑容却一直挂在脸上,晚上全神贯注地为我扎一个花环,对我莫名其妙地说:“时间不够了,本来该给你再做个套在脖子上的花环。”

他走以后,我实在难以接受他这样毫无征兆地离开的事实,我几乎将它视为一个打击,哪怕我以为已经习惯了我爸的不定时外出,可终究,极不喜欢被孤单抛下的感觉,好像全世界独留我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后来那个花环上的映山红凋零脱水,花色全无,只剩一片死气,我这才幽幽地理解过来,他并不是毫无征兆地离开,他有暗示过。

“时间不够了……”

我不会忘记,那晚我将花环放在我的小窗台上,用手指描绘它的每一部分,闻着映山红那肆意的香气带笑入眠。

却没想到第二天就坠入地狱。

那一年,我在山上已经目睹几个春秋,岁数还太小,哪怕经历过太多变故,可看春华秋实日月交替,从不以为一次轮回就是一次疏离。

师兄走后,我开始懂得伤春悲秋,原来一个季节的交替,他已在我的生命中找不到痕迹,只能在梦中寻找他的眼睛。

我终究是自欺欺人,我不是不喜欢他的眼睛,只是从此看不到了,于是骗自己说,不喜欢。

谁都无法明白我是多么害怕送别。

又一次沉浸在往事中,林白岩敲门进来我也没有察觉,等到他站在我面前,我才发现自己盯着那扇窗户太久,脖子有些酸了。

对他一笑,也无话可说,而他眼神幽深,淡淡地嘱咐:“穿衣服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房间,再一次深深惘然。

人生病是不分周末的,周六的医院仍然人潮如织,想想也是,冬天窗门紧闭,喜欢聚集聊天取暖,容易传染疾病。

相比别人的不慎,我这次发烧真的是自找痛苦,何必学古人深更半夜咏诗从而愁绪上心头呢。

可辩证一想,我这样的傻姑娘,多思考也不是什么坏事。

做了几个化验,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小病,医生也没有太放在眼里,瞄了一眼化验单,头也不抬地在病历上龙飞凤舞草草几笔,我就此走上挂两天盐水的道路。

林白岩去楼下付费了,我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几排的候诊室中,旁边是两个聊得唾沫横飞的大婶,前面两个男孩正玩球,玩得兴起,皮球撞在我的额头上,我微微睁开眼皮,又难受地合上眼。

“咦,她不动了。”

“会不会是死了?”

“不会吧……”

模模糊糊听到前头两个小家伙在小声议论我,我微微勾一勾笑,要是在平时,我准会突然睁大眼睛,生龙活虎地做个鬼脸,可是现在,还是算了吧。

烧得更厉害了,意识模糊,浑身像要飘了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与嫦娥月球相会。

“她一动不动了。”

“我们试试吧。”

这两个小家伙看起来求知欲很强,在对我的生死做了一番假设以后,用实践来检验假设,皮球又砸了过来,正中额头。

依他们的力道,饶是僵尸都要被砸得嗷嗷乱叫,更别提我这个活人了,可是好在我这活人现在手软脚软,睁开眼后,两张娇嫩相似的小脸蛋兴致盎然地抵着下巴趴在椅子上瞪着我看,鼻子相同,眼睛相同,竟是对淘气双胞胎。

我忍俊不禁,心情愉悦了几分,凑上去冲他们狡黠笑笑,微拉脸虚张声势:“我是不是长得很像篮框?你们两个小家伙砸了我两次。”

两个小家伙瞠目结舌,无辜地冲着我眨眼,精灵却纯净,其中一个比较机灵,马上接口道:“姐姐就算是篮框,也是最漂亮的篮框。”

我哭笑不得,可最后还是嘿嘿笑出声来,实在是太可爱了,下意识地抬头扫了一眼嘈杂的人群,笑倏地僵在脸上,甚至忘了呼吸。

欢乐总是太短暂,而痛苦无所不在。

我木然地坐在人群中,冷眼看着已步入中年却气韵犹存的她,一身质地上好的大衣外套,挎着皮包,原来的长发剪短了,梳着齐耳的发,贴心地和陆丝说着话,拍着她的肩,一副慈祥后母样。

七年了,我的嘴巴七年没有吐出“妈妈”两字,恨着她避着她;七年后,我们尘归尘土归土,她已重新进入母亲的角色,而我,亦假装生命中不曾有她。

而七年前青丝飞扬的美少女陆丝,烫着时下的流行鬈发,黑发染成了棕色,依旧是荏弱惹人怜的楚楚模样,却失了几分记忆中的纯真。

年少时,我常常搂着单薄的她自嘲:“丝丝,我们可真是傻姑娘。”

可笑的是,到了最后才猛然发现,傻的其实只是我而已。

我的身体在燃烧,灵魂也在接受煎熬,过去七年,我一直在想象我和她,她,还有他,会有怎样的重逢,我又将该如何表现,愤怒?抑或是愤然离开?

答案都不是,我只是僵硬地坐在这一方人群中,任由人群将我掩藏,做一个冷眼旁观者,看着他们幸福上演继母女情深。

猜不到,人生究竟是猜不中谜底的。

我苦笑。

心却撕痛起来。

狠狠地撕痛起来,却终究倔犟地一滴泪也没有掉下。

林白岩陪着我挂盐水,我十分过意不去,而他安之若素,买了一份报就翻看起来,气定神闲的样子,是世外高人的做派。

许多问题憋在心里,终究有憋不住的时候,我脑中千回百转,最终还是守不住那份好奇心。

“师兄说你的麻烦不算什么麻烦,他一个电话就能搞定?是……是这样吗?”我观察他的神色,忐忐忑忑问出口。

如果真如师兄所说,我想,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不仅帮不上忙,还给人家添麻烦,就算他欠我人情,这次出手帮助我,好得不像话,萍水相逢的恩情早就还够了。

他换了个版面,头也不抬一下:“他确实一个电话就能搞定。”他突然抬起头,直直地望着我,笑得玩味,“可是你也知道,越简单做成一件事,欠的人情就越大,我可能还不起。”

我歪头愣了一下:“师兄……师兄有这么大能耐吗?”

他报纸一合,面带严肃:“你有很多问题?”

我脸一红,感觉又被抓个现行,却又真的不是这犀利律师的对手,闷声说:“我就问问。”

“他现在是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非重案不查。”

“真,真的吗?嘿嘿,没想到,师兄现在,现在真有出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了。”我强颜欢笑,蓦然发现这样身份举足轻重的人物,竟然会是我师兄,四年原来改变了太多东西。

林白岩抬头瞥了一眼盐水的进度,淡然地道:“这么说吧,你师兄的老爸是市长,未来的省长候选人,明白了吗?”

现实太过震撼,我张了张嘴,却又哑口无言,好半天后,我问了一句:“你们是朋友吧?”

“他爸是我干爹,我爸妈长年在国外,高中以前我基本上都住他家。”

我点点头,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曾经有个理论争议很大,说的是,我们与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人的中间距离不会超过六个人!

到了今天,我才算真正领悟过来:世界真的是太小了,我救了林白岩,而他与师兄私交甚笃,我鬼使神差地向他求助,最终与师兄重逢。

缘,还真是妙不可言。

我感到一丝不对劲儿,本来不想打破沙锅问到底,可到了这份儿上了,还是忍不住:“既然师兄的爸爸就是你干爹,为什么,为什么……”

他抬起头来,眼睛漆黑透亮,一丝精明一丝了然,嗤笑一下:“你是想问为什么我还要顾及这人情?”

我不语。

他挠挠太阳穴:“这中间的事情有些微妙,说了你也不懂,我的一个远方外甥女去幼儿园上的第一堂课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很简单的道理,权利这东西,并不是无限制使用,还得用在刀刃上,懂吗?”

我有七分了解三分迷茫,但还是点点头示意明白,而后再也不说话。

气氛就此沉默下来,喧嚣的环境,我们各自思量,而我任凭心事写在脸上。

外面的风又大了。

我挂完盐水已是中午十二点,半个小时前林白岩接到个电话,脸色微变,出去接电话,过了几分钟才回来,一声不吭的。

我高烧不退,也懒得说话,一直眯眼假寐,睡意渐浓。

回他家的路上,他停下来买了一份粥,而我已躺在后座上蜷曲昏睡,身上盖着林白岩的厚重大衣。

躺在后面是我自己要求的,能躺着就不想坐着,一坐起来晕乎乎的感觉更甚,实在是太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我睡得飘飘忽忽,又感觉到肩膀一阵摇晃,轻轻的,晃得我更不想睁开困乏的眼睛。

“莫愁,你怎么了?醒醒,醒醒。”

眼皮奇重无比,睁开一下像是要用尽全身气力,我缓缓地睁开眼,师兄那粗犷却焦虑的脸跃入视线,满脸胡楂,像隔了层白花花的雾,看不大真切。

这张脸消失了,而后我听到男人的窃窃交谈声,与我有关。

“别说了,我要带她走。”是师兄的声音。

“去哪儿?顾婓,不要怪我没提醒你,方菲见过她了,方菲的性子应该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吧。”

一阵沉默。

“白岩,我的……控制不住。”师兄说话有些轻,我听得有些含糊:“……很难受很难受。”

“我感觉到了。”

不知不觉,一滴泪已经无声滑下,滴落在坐垫上,我痴痴看着坐垫摊子的花纹,脑海里划过雍容华贵的我妈,挽着我妈的陆丝,师兄痛苦的眼神,林白岩严肃的脸,禁不住自言自语:“我也很难受……很难受。”

两人走远了些,脸色都不好看,林白岩掏出烟吸上,扔了支给师兄,师兄眉头紧皱地凑上去点火,一阵风刮来,吹乱了两人的黑发,却吹不开纠结的眉头。

他们在说着什么,师兄目光凌厉地看着林白岩,问着什么,林白岩吸了会儿闷烟不说话,两人僵持不下,我坐在车里叹了一口气,软绵绵地爬出车。

听见开车门发出的动静,两人望向这边,见我出来,扔了烟头朝我大步走过来。

我朝他们虚弱地笑笑,心里却犯了难,四年不见疏离难免,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关切,师兄为什么难受呢?想必觉得有所亏欠吧,同门师兄妹,而我却投奔于只有几天缘分的陌生人,他的心情我约莫能明白个三分。

只是这样的结果,我也很无奈,而我此刻望着迎面走来的两个男人,清俊体面,人中之龙,不免心里不是个滋味。

只有我在这座城市找不到位置,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无来由地自惭形秽。

“莫愁,还是很不舒服吗?”师兄顾斐,也就是林白岩口中的市长之子,刑侦大队队长走在前面,面露忧虑,说话间已经伸手过来要探我额头,我本能地退了退,他呆了呆,手僵在空中,眼睛竟然流出一缕哀伤,只是凝望着我,不说话。

“师兄,我没事了,谢谢你关心。”我微低头朝他腼腆一笑,头依然有些晕眩,手紧紧攀住了车门。

“进去躺着吧。”这次发话的是林白岩。

“哦,好。”我讷讷地回答,转头正想走,手突然被一双粗糙的大手牢牢握住。

我晃了晃,手心的感觉陌生却又熟悉,多年以前的一个清晨,这双手牵着迷路的我走过繁茂荒芜的大森林,一刻也不松开,像是守护神般为我披荆斩棘,直到我们见到师傅小木屋的那一刻。

“莫愁,跟师兄走,让师兄来照顾你,你要办的事也交给我,好吗?”

话语中那分恳求让我无来由地不知所措,深吸一口气,我悄悄抽开手,勇敢地迎视师兄的目光:“师兄,我们昨晚不是说好了吗?你快当新郎了,肯定很忙,我麻烦你也不太好,我的事情都是小事,我自己都能解决,虽然……虽然也许你们一句话就能解决,但是我自己也能办好,顶多费劲些,毕竟这是我能孝敬我爸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师兄目光暗淡,我连忙一笑,嗔怪说道:“师兄,四年不见,你连封信都没寄回来过,看起来早把我和师傅师母忘到天涯海角去了,改天等我胃口好些了,我一定要狠狠宰你一顿,我要把师傅师母的那份也吃了。”

师兄漾出一丝勉强的笑,眼神依旧黯然:“莫愁,师兄巴不得被你吃穷。”

“我可不敢。”我嗤笑,眼神飘到林白岩脸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心里叹了一口气,两个多年的好朋友竟然因为我发生争执,还大打出手挂了彩,这怎么成?我爸教育我要妥善言行,更要三思后行不可挑起是非,今天这局面,我终究要做一个抉择。

谈不上深思熟虑,却觉得事情已经顺势推着我做下这个决定,草率却有必要。

“林,林先生,这段时间没帮上什么忙,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的很过意不去。我……”我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找托词,实在是有些愧对他。

“我,我明天退烧以后就去我刘叔叔那里,嗯,顺便住下,反正我在A市也待不久,要不然,要不然你再找找其他人,说起来还真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就三脚猫功夫,师兄一来就把我拆穿了。嘿嘿……”

我挠挠头发,心虚地嘿嘿笑了两下,两个男人均面色阴沉地望着我不说话,气氛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越发觉得招架不住,身体飘得慌,正想回头走人,一声刺耳洪亮的汽车嘟嘟声在不远处炸响。我们三人循声望去,一辆白色小轿车停在别墅门外,下一秒,一双修长均匀的美腿从车中跨出,大冷天竟然穿着黑色短裙,脚下一双靴子,鬈发随风飘出成熟风情,在沉重的冬天给人一丝轻盈的气息。

是方菲,我未来的嫂子。

坦白说方菲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太好,她像是早就认识我,口气亦是不善,想来中间有些误会。

“白岩,怎么回事?你怎么把她弄来了?你什么居心?”

“你叫我怎么冷静,我两个月后就结婚了。”

“莫愁,两个月后我就结婚了,求你饶了我,也饶了他好吗?”

我清清楚楚记得她说的这几句话,对我似乎成见颇深,甚至把我一个小小村姑当成了假想敌,这实在可笑,看来在爱情上,再聪明事故的女人也一样,一听“师妹”一词,自发地浮想联翩酸醋乱飞,不分个青红皂白劈头就是呵斥,但另一方面,这也说明她在乎师兄,有道理没道理的“恨”,皆因一个“爱”字。

我为师兄找到一个爱他的女人而欣慰。

方菲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脚步有些急,妆容依旧精致无懈可击,却又觉得蒙着张面具,因为看不清而无端让我紧张了几分。

这些年下来,我见到陌生人都会紧张不安。

我爸常笑我“小家子气”。

方菲挂着盈盈的笑,冲林白岩颔首,转而有些没好气地对紧皱眉的师兄说:“居然跑白岩这里来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说好一起去接我爸妈的,他们两点到,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师兄抽出根烟,自己点上,淡淡地说道:“我忘了。”然后看了一眼手表,“还来得及。”

“你飙车的话确实还来得及,大队长。”方菲美瞳里倒是有一丝娇怒,却很好地隐忍不发,依旧挂着浅浅的笑,含着两分无奈。

她朝林白岩自嘲道:“看到没?我居然要嫁这样的男人,天哪,为什么十来年了我还是看不惯他这德行。”

林白岩拍了拍她的肩,嗤笑道:“我看你倒是挺享受。”

师兄猛吸一口烟,吸了两口突然狠狠地扔掉踩灭,指了指我:“我师妹莫愁。”

方菲的深棕色眼睛终于看向了我,笑容竟有两分晦涩,冲我点点头:“你好,莫小姐,我们见过。”

“嫂……”我沉吟一下,却又觉得对方明显不想与我套近乎,疏离得紧,“方小姐,你好。”

方菲的大眼在我和林白岩之间来回巡了一遍,眼含暧昧不明的笑意,说出口的话竟吓了我一大跳。

“你们?你们住在一起了?白岩,你该不会是为了莫愁才跟涵雅分手的吧?”

我大惊失色,余光撇到师兄已经把烟丝踩得七零八碎,好似一朵夭折的黄菊花,带着只属于秋天的颜色,随风飘散开去。

“方菲,倒是第一次发现你的想象力这么丰富,问起别人隐私来脸不红眼不眨,不过,”林白岩从容一笑,顿了顿,卖了个关子,“看在你快当新娘的分上,我就不告你侵犯他人隐私了。”

方菲笑着微弓腰,现出一丝小小的调皮,话语却依旧犀利:“要是林大律师为美人送我上法庭,那我倒可以先把结婚的事情先搁一搁,专心陪你走一趟。”

我杵在边上,开始觉得这场看似闲聊的谈话,已经蹦出了一些火星子,怪烫人的。

暗流涌动。

暗箭伤人。

我脑海中划过这两个成语。

林白岩本来就是吃这档饭的,笑着接话:“方菲,玩心别太重,新郎官可在边上呢。”

“哈,林大律师可是到哪儿都不忘说教啊。”方菲乐呵呵地注视着师兄,嘴边的甜笑竟有些不自在,眼里却泛着温柔的波。

那是女人望着深爱的男人的目光,仿佛全世界只看得见他,不经意间令旁观者动容。

我小心地打量旁边的师兄,他又点起一支烟,整个人被一层白灰色的烟雾淡淡笼罩着,刚毅的侧脸若隐若现,似乎存心不让人看清楚。

这样的他,实在陌生。

但是我又何曾了解过他,师兄在我眼里一直是个谜,四年前是,四年后亦是,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四年前我偷偷张望他,想要了解这个城里来的沉默少年,而四年过后,我已经失去了猜谜的兴致。

师兄猛地扔了烟,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走吧。”

四年过去,他发号施令的习惯仍旧未改,可能因为身份和地位的原因,更加变本加厉。

方菲柔顺地点点头。

然后师兄回头瞥了我一眼,这一瞥不算惊鸿,却是真正惊吓到我,我腰板下意识挺了挺,很严肃地看着师兄。

师兄却把深邃的目光转向林白岩,淡淡地道:“辛苦你了。”

然后就大踏步走了,方菲张了张嘴想说话,回头迟疑地扫了我和林白岩一眼,甜笑道一声“再见”,踢踢踏踏追在师兄后面,开车绝尘而去。

天边有成双鸟儿扑棱飞过,孤零成双的身影衬着浩渺的蓝天白云,像是流动的油画。

蓝天下,我和林白岩孤零成双地站着,目送汽车远去,我望出了神,直到林白岩在耳边说:“进去躺着吧。”我这才回过神点点头走进大门。

我的心,就像蓝天一样空荡荡的,孤独太久,偶然发现一只小鸟飞入生命,于是用最灿烂的笑迎视它,最在它飞远之时沮丧发现,除了飞翔的痕迹,它什么也没留下。

我相信,总有一天,那些痕迹也会被淡忘。

就像我被别人淡忘一样。

下午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场,觉得口渴,晕乎乎地走出房间时,发现林白岩鼻梁上架着眼镜,坐在桌子边上对着电脑工作。我杵在门边有些犹豫,我其实不喜欢和他近距离接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感,这种感觉……就像我和当年的师兄,距离很近,可我从不曾真正了解过他,他也不愿让我了解,我们维持着忽远忽近的距离,让我猜个不停。

我也看不懂林白岩,有些人天生就让人看不清,蒙着层雾。

我爸说我驽钝,说白了,就是傻乎乎,不太聪明。

所以十六岁的时候我看不懂梁展,十九岁的时候看不懂师兄顾斐,而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在我生命的林白岩,又像一只横空飞来的小鸟,我看不懂,也不想懂。

他们留给我的,无非是曾经的痕迹。

终于决定迈步喝水。

“我戴眼镜让你想笑?”林白岩抬头瞥了我一眼,仍旧回头看电脑,看起来想和我聊聊。

我咕噜咕噜半杯水下肚,口腔里的干渴缓解很多,心情也滋润些,笑道:“嗯,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来。”

“说来听听。”

“是我们那个小地方的老故事,流传很久了。说的是一个穷酸秀才,乡试屡屡不中,考了整整十年还是不中,气死了老爹气疯了老娘,第十一回,还是不中,这时他已经穷得潦倒了,家里的米只够吃两天,他一气之下,从家里抽了根粗绳,想上山吊死一了百了,他在山上一眼就看中了一棵很奇怪的老树,可他是个老秀才,腿脚不利索,绳子挂不上去,后来他心一狠,心想,我就不信自己死不了,吐了两口唾沫到手上,就想爬树来着,结果爬到一半,你猜怎不着?”

我卖了关子,喝了口水润润喉,隔着水杯好整以暇地看着林白岩迷茫的脸。

他听得仔细,指端敲着桌子,在深思:“难道……遇到女妖了?”

我笑得越发灿烂,开始解惑:“他爬到一半,就听到一个很轻很细的声音飘了过来,林生,眼镜掉了,这个书生吓得差点从树上摔下来,后来仔细一看,唉,他鼻梁上的眼镜果真不见了,这副眼镜书生了用了很多年,不在身边,书生就有些怕了,赶紧下来找,一顿乱摸,眼镜掉进了一个树洞里,书生刚把眼镜戴好,这才发现树洞里有三根金条,金晃晃的,书生拿起来咬了咬,是真的金条,这时你猜怎么着?”

林白岩挑了挑眉,我为成功挑起他的好奇心而得意。

“这时,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她说,林生,拿了换走吧,我最不喜欢人家挠我腰了,痒死人家了。”

林白岩听故事的认真表情实在有趣,目光灼亮,我一时玩心起,腾地站起来,以阴森森飘乎乎的声音凑到他前面调侃道:“林生,你的眼镜是不是掉了?”

林白岩嘴角勾出微微的弧度,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没有,小树妖。”

我恍然一震,觉得这个玩笑有些过了,突然脸红心热起来。

慌乱喝完剩下的水,咕噜咕噜:“我,我再去睡会儿,你忙你忙。”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逃,我也不想知道。

回房间躺下来,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无聊地望着窗外渐渐垂下的暮色,这里的暮色没有大山的寂岑,无处不散发着野性的苍凉之美。我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夏夜,我坐在无人的森林深处,苦苦寻找北斗星的踪迹,大喊大叫,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活着走出去。

四周隐隐约约有凄厉的狼嚎,还有虫鸣,我吓得全身发抖,胡乱喊着我爸的名字,我抱着膝盖呜咽:“爸爸……妈妈……”

我拼命地喊:“妈,妈,我害怕,妈……”

可是我妈听不到,千里之外,她安然睡地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里,她听不到我的哭喊。

后来师兄如天神般出现,我扑到他怀里号啕大哭,他轻柔地拍着我的肩,我才抛却了一些被遗弃的伤感。

十六岁以后,我开始爱恨分明,对“妈妈”两字弃之如敝屣,因为她对我爸的背叛;而十九岁的那一夜,我终究认识到我是需要母亲的,很想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好好哭上一回,可她,已经离开我四年。

我叹了一口气,猛摇头,想将脑子里的那些陈谷子的事甩出脑海,这下头更晕了,闭上眼睛晕乎乎了一阵,不自禁地想起师兄,这才浮起一个大大的疑问。

师兄家庭如此显赫,怎么会一个人跑到深山野林跟我师傅拜师学艺?这不太像富家子弟的作风。

说起来,更有点反骨。

师傅住在山上的这十年,陆续收过五个徒弟,我是唯一的女孩,除了师兄顾斐,其他三个师兄只在逢年过节时见过,他们也都各自有了事业,成家立业意气风发,有个在大学当了体育老师,一个在B市开了个上了规模的健身房,还有个转行做了商人,行商起来也是练家子的气势,胆大心细,平时也常约人比试一番,怕身体锈了。

再说师傅。

师傅年轻时凭着拳头走南闯北,追逐名追逐利,越要越多,大风大浪见识了个遍,中年时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失儿子,自己也鬼门关晃了一遭,这才大彻大悟,放下名利隐退山林。

学武之人,比如师傅,我的师兄们,甚至我,都有自己的故事,个中滋味自知,我多少有些理解师兄顾斐的反骨。

更何况,学武的人都有些侠骨仁心,希望凭一己之力惩强扶弱,只是我那三个师兄学成下山后,都经历过一段低潮期,甚至师傅也经历过,理想只是个轻拂泡沫,现实是针,一戳即破。

师兄们来山上看望师傅的时候,高谈外面的险恶,我在边上搬条板凳听,师兄顾斐抿嘴静静听,我则傻乎乎地笑,倒也没觉得太惆怅。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本来就不是自愿上山的,我之所以上山,是小地方的高中让我爸彻底绝望,才兴起的疯狂念头。

我爸并不想让我学什么功夫,说到底,只是希望师傅师母能照顾我,让我不至于在他科考在外的时候无处可去。

回忆师兄那时的肃然神情,我猜,他的背后必定也有个故事。

他走后,师傅对他讳莫如深,不常提起,我曾经胡乱揣测,也旁敲侧击问师母,心想是不是脾气火暴的师兄惹恼了师傅,可师母只是摸摸我的头,温柔地说道:“小斐是男孩子,男儿志在四方,也该走了。”

说是那么说,总觉得这老头儿老太太还拿我当孩子,搪塞的借口冠冕堂皇的,却不太靠谱。

我总觉得我该知道的事,他们掖着不让我知道。

老头儿老太太年纪大了,也玩起捉迷藏了,可苦了摸黑走路的我。

唉,不就是不想让我知道师兄身份显赫是个贵公子吗?不就是不想让我自卑吗?我都自卑那么久了,多一个师兄少一个师兄,其实都无所谓。

嘿嘿,细想起来,一晃七年,他们的身份都贵气了,陆丝是A大校长的女儿,我妈成了校长夫人,梁展他爸早就弃文从商,现下,梁展也是个公子哥了。

我连连苦笑。

晚饭的时候,我听到厨房有动静,走出去才看到,林白岩正手忙脚乱地在煮面条,菜叶被他扔得七零八落的,好像刚经过了一轮大战。

他头发都乱了。

我扑哧一笑,总算发现这样骄傲的男人,也有低下他高贵头颅的时候。

“出去吧,我来,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这回他倒是听话,只是神情有些扭捏,放勺子的动作倒是出奇利落,看起来早想解脱了。

水沸以后,我麻利地下面,而身后,林白岩没走,靠在厨房门口。

“莫愁,我跟你商量件事好吗?”

“啊?你说。”

“你走以后,能不能时不时回来做饭给我吃,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我愣了愣,哑然失笑,回过头看林白岩,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他仍旧用他那殷切的黑色眼睛直直地凝视我,像带着电。

被这样一双漂亮眼睛盯着简直是无形的煎熬,我慌忙回头,眨了眨眼睛道:“那个……”

“好吗?”他在后面近乎央求。

“好……好啊。”我心一乱,胡乱地答应下来,解决完我爸的事情我就回去了,这一声“好啊”,也算是搪塞吧。

晚饭的时候倒是聊开了。

“莫愁。”

“嗯?”

“你的厨艺是向谁学的?”

“我师母,我师母家上面几代是在宫廷里做御厨的,我师母在山里没什么事干,就钻研菜谱,不过两个老人家味蕾功能有些退步了,所以最有口福的人反而是我,在山上的那几年,我可是白白胖胖的。”

“现在瘦多了。”

我咬着筷子,有些纳闷,抬眼看他:“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吃了口面,还喝了口汤:“照片上看到的。”

“哦。”我脸再度烫起来,我家确实摆着不少我小时候的照片,想必他都看到了。

“莫愁。”

“啊?”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问你。”

“你问吧。”我心说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来着,而且问题太多,都不知道该先问哪个。

“你爸既然是大学教授,可为什么你十八岁以后就没有再读书而是上山跟着你师傅学功夫?”

问题一出,我怔了一怔,看对面的林白岩一脸肃正,想来常人有的好奇心他也有,只不过他的定力可能比一般人高些,直到我们要告别时,才开口要问个究竟。

往事有些难以启齿,蒙着肮脏的灰,有时候实在不愿意回忆它,我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郑重放下筷子,整理了思路,娓娓道来。

“其实也没什么,我爸只是想让我离污水远点……我跟我爸离开A市去了西兰镇,因为教育质量太差,中间我转过一次学校,第二次转校的时候我爸正在准备一次很重要的科考项目,托了个熟人,把我转进一所寄宿高中,我去的第一天认识的人就是同桌苏玉。”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努力平复内心涌起的激荡。

那个春天的清晨仍然清晰如昨天,微风荡漾的窗边,小小的女孩穿着格子衬衫,绽着娇笑,伸过小小的手:“你叫莫愁?哇,好特别的名字,我就普通多了,我叫苏玉。”

几乎是第一眼我就喜欢上这个个子矮小的同桌,她的笑容很灿烂,熟悉后她会暗暗地戳戳我,兴奋地告诉我她暗恋哪个男孩子。

“莫愁,他就是宋石,是不是很好看?他成绩很好,他爸爸还是我们学校的教导处主任呢,我是玉,他是石,我们的名字很配,说不定我跟他有可能哦。”

女孩那银铃般的笑声在我脑海回响,再然后,她哭了。

“莫愁,宋石的爸爸是禽兽,他摸我,还问我冷不冷,他还抱我,呜呜呜……”宋玉瘦小的身体剧烈颤抖,唇还在哆嗦,大颗的眼泪滴在我的衣服上。

那一晚,如果不是我一把推开教导处的门,将搂紧苏玉的老男人用力拉开,拽着呆若木鸡的苏玉离开,那么也许,她玉一样的清白就要被玷污。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一晚的强烈感觉,我害怕极了,害怕到只知道拉着宋玉没命地跑,后头没有穷凶极恶的追兵,可是脚在哆嗦,只能跑,越远越好。

我猜,这一生,再也没有比那晚跑得更快过。

黑暗无边,我却努力拽着苏玉远离黑暗,人性的黑暗。

我们一夜未睡,被噬骨的惶恐包围,当第二天的晨曦划破云际之时,一切都变了。

花季时分遭遇这样骇人的事情,谁也没办法做到镇定。

我仿佛一夜长大。

老师这一职业开始不再神圣,学校也不再是纯洁的圣地,我开始排斥学校,甚至害怕被报复,苏玉更是郁郁寡欢,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猫,见到宋石就跑。

一周以后,我承受不住煎熬,战战兢兢把事情告诉我爸,跟我爸说我想退学,我爸大惊,思考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给我办了退学手续。

林白岩静静地听着,不插话,我甚至感激他没有流露出常人通常表现出的不认同。

“事情就是这样子,那时我的成绩也不好,那所高中考上大学的也不多,后来我爸就送我上山陪着师傅师母,一边学些拳脚功夫一边准备大学自学考试。”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托腮呆呆望着窗外,“我已经拿到本科自学考试文凭了,不过我爸一直很自责,觉得耽误了我的前途,我倒觉得没什么,只是没有进大学,我有一点点遗憾,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无怨无悔,我只是……”

回忆到了这里,我突然倍感痛苦,双手交握,指甲泛白。

林白岩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眉皱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只是什么?”

我苍白一笑,心却紧紧一揪,那种颓丧几乎要击垮我:“我只是失去了一个朋友,我以为经过这件事,我们可以做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朋友,但是她并不这么想。”

林白岩几不可见地挑挑眉:“苏玉?”

我沉重地点点头:“嗯,一年前她嫁给了宋石,大概是两年前吧,宋石他爸得了胃癌死了,苏玉这才决定跟他在一起,结婚前她来找我,希望我和她不要再联系,宋石不知道这件事,苏玉决定要将这件事永远烂在肚里,忘掉它,然后重新开始。”

我禁不住苦笑:“要忘记一切,那就必定要断掉一切相关的回忆,比如……我。”

林白岩的眼里已经流露出不忍,而我低头含了一口冷粥进嘴,试图将嘴里的苦涩冲淡些。

“她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她太爱宋石,爱到小心翼翼,很辛苦,请我同情她。”

“可是谁又同情我呢……”我低头轻声哽咽,一滴晶莹的东西坠进粥里,心潮实在难以平复,我瘪瘪嘴急急站起,转身要奔回房。

手突然被紧紧握住,而后身体被一股力量扳过来,顺势一拉,我整个人栽进一个温暖的胸膛,他双臂紧紧地环住我,由不得我离开。

我愕然到大脑茫然空白,僵硬的身体被他的双手禁锢着,像是被施了魔法,忘了动弹。

他在我耳边轻叹一口气,三个字溢出口。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因为我也想要甩掉过去,重新开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莫愁,我做过很多错事,所以努力改过,但是现在,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对你不是同情,是其他的东西。”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跃进我的心,让我心弦毫无征兆地剧烈一动,那是蛊惑的力量。

我想我又走进了他为我筑起的一个迷宫,我原地徘徊找不到出口,只感到天旋地转。

这种类似亲昵的场面我几乎难以招架,甚至可以说摸不着头脑,因为紧拥着我的是林白岩,一个我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令这样的亲昵更加怪异莫名。

不是同情,是其他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再也不是天真烂漫的十六岁少女,我是绝不会自作多情认为他喜欢我的。

十六岁时自作多情到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以至于以后的岁月,哪怕师兄对我好对我无微不至,我都不会嘴上问他是否喜欢上了我,哪怕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我不聪明,还好贵在有自知之明。

我用手悄悄拉开些林白岩之间的距离,他手一松,我趁机赶紧退了一步,这才跟他保持了一个步子的距离。

我松了一口气,抬头看他,他盯着我的眼睛又令我心弦紧绷,但我还是镇定地笑了笑,却笑得有些勉强:“林先……”

“叫我白岩。”林白岩蓦地打断我,口气有些不耐。

我微动了动嘴,却死活叫不出来,可真是有些难为我。

林白岩走近我些,令我仰头看他,而他的目光亦颇具气势,但已没有我与他相识时所表现出的倨傲,他轻声说道:“莫愁,你太生分了,叫我白岩吧。”

“白……白岩。”嘴里吐出的两个字真让我有些辛苦,我心里一万个不适应。

他满意地微微扬起嘴角,柔和了些他脸上的曲线:“以后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就打电话给我,这次你来找我,做得很好。”

他脸带淡淡的笑意,还摸摸我凌乱的短发,自然得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十年:“当然,没有困难的时候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的近况,有没有再哭鼻子。”他轻轻地呢喃,好似自言自语,“算了,说了也白说,你怎么可能主动打电话给我,还是我找你吧……就是不要让我找不到……”

我几乎难以抵挡这温柔中带点伤感的低沉嗓音,似具有颠覆的力量,几乎在同时,我的心猛地一悸动,鼻子有些发酸,赶忙低头说道:“我……我去洗碗。”

然后我逃也似的离开他,希望距离越远越好。

第二天上午,我还是有点发烧,林白岩见我气色十分不好,挽留了好几次,却又因为我坚持要走而无可奈何。

但他还是拽着去医院挂完了剩下的盐水,我掏钱还他,他面有愠色,我只好作罢,闭着眼睛假寐,脑子里全是他在边上翻报纸的哗哗声。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幸好已经到此为止了。

下午烧有些退下了,林白岩送我到刘叔叔家楼下,我要还他手机,说自己也用不上了,这一回,真的把他惹恼了。

他眼中流出一抹厉色,嘴唇紧抿着,一眨不眨地睨着我看:“收起来,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这口气,简直不给人留余地。

我都糊涂了,不久前开口称自己害怕求我留下的男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威严无比的男人吗?

那晚我信以为真,但现在,我是真的糊涂了。

刘叔叔还住在A大附近的住宅小区,听说新买的房子给儿子媳妇住了,他们老两口住着百来平方米的三居室,每天伺候家里的那条贵宾犬宋江,宠得宋江比人还娇贵。

婶婶给我沏茶去了,刘叔叔牵着宋江出去晒日光浴了,我站在刘叔叔家的阳台上,边和婶婶寒暄,边低头看金色日光下的那辆黑色轿车,纹丝不动地停着。

他还没走。

正怔愣中,手机声突地响起,我还在发愣,婶婶端着茶出来大声唤我:“莫莫,是不是你的手机响了?”

下意识就知道是谁打来的,我冲去打开包接电话。

“喂……”

“是我。要照顾好自己,晚上不要看书到太晚,也不要到处乱跑……你其实还是个孩子,却总是不肯承认。”

“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最见不得小孩子哭鼻子。”

挂了电话后,我心潮难平,愣愣地看着楼下黑色轿车起动,转向,然后徐徐离开,直到看不见为止。

无端心里有些失落。

脑子突然蹦出一个问题:下一次再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呢?我摇摇头,拒绝再去思考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半个小时候刘叔叔领着宋江回来了,宋江见我面生得很,汪汪叫了两声,刘叔叔则笑容可掬,一见我就乐开了,上来就拍拍我的头,假装生气:“你这孩子,三催四请的,同学家能有叔叔这里舒服吗?”

我腼腆一笑,挠挠头:“嘿嘿,叔叔,同学好多年不见,死活要留我多住两天,嘿嘿,您看,我找着机会就溜出来了。”

宋江汪汪叫了两声。

叔叔弯腰安抚焦躁的宋江,细声细语,好像是对个孩子说话:“宋江,别叫别叫,莫莫是自家人,是你姑姑呢。”

我哈哈大笑。

宋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围着刘叔叔绕圈,尾巴使劲儿摇,我壮着胆子蹲下来摸它,它的毛发平滑油亮,终于对我不再叫唤,只是用无辜的黑眼懵懂地打量我。

我冲它调皮一笑:“宋江,我是莫愁,在古代,我们都是江湖人士哦。”

轮到叔叔婶婶哈哈大笑。

坐下以后,我们马上进入正题,我从包里取出我爸去世之前的主要研究资料,他的电脑,他去世之前,我一直在帮他做录入数据,整理资料之类的杂事,所以我爸在做些什么研究工作,我心里大致有数。

我爸主攻矿床学,致力于矿床定位预测,这些年,他和他的地质队队员找到不少价值巨大的有色金属矿床,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当地的经济水平,甚至得到国家级别的嘉奖。

我爸与他的同事们以一双脚踏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勘测数据,到处找矿,风吹日晒跋山涉水,经年累月的,被蛇咬,遇上泥石流是时有发生的事,我爸甚至把生命献给了科学工作,而现在竟然有人剽窃他带血的研究成果。想到此,我几乎难以自控,这就想冲出去找那个姓方的算账。

刘叔叔一一检查过,面色凝重,笃定地道:“铁证如山,这儿还可以看到你爸的初稿,修改稿,计算结果,那个姓方的小子自寻死路,简直是科学败类。”他摘下眼镜,“我打听过了,这小子心思没在学术上,跟人在外面搞了家公司,按照A大的博士毕业标准,必须在A类刊物上发至少三篇,他一篇都没发,可能就是这样,把他逼急了动起了歪脑筋,玩火,简直玩火。”

我点点头,问刘叔叔:“叔叔,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刘叔叔抬头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问道:“莫莫,叔叔问你,你的想法是怎样的?”

我脱口而出:“当然是到法院告他了,告他到身败名裂为止。”

刘叔叔有些伤神,他揉了揉眉心,好半天才沉吟道:“莫莫,事情没那么简单……叔叔最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本来按照程序来,这件事是再简单不过的学术抄袭,完全可以到法院起诉,但是……”

我惊了惊:“但是什么?”

“……一旦告到法院,我们确实是必胜无疑,但这就相当于越过A大,教育界现在最忌讳什么?首当其冲的就是学术抄袭,学术舞弊,一旦发生,大学作为滋生抄袭的场所,必定受到各方面的冲击。”刘叔叔眉头皱得更深,“莫莫,陆校长最近可能要晋升到市里,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我想……以他的手段,他跟你妈妈,以及你的关系,会要求私了,也就是说……把这件事情压下,把冲击减低到最低程度。”

我心一沉,但随即腰板一挺,坚决地说道:“叔叔,他们的事我不管,我也不在乎,我现在是替我爸要回属于他的尊严,就是我妈来求我,就凭她当年对我爸做的事,她也没资格要求我做什么。”

刘叔叔了然点头,看起来也尊重我的选择,但他的表情还是略一迟疑:“莫莫,还有个问题……那个方其,家里也比较有来头,她的姐姐是市长的未来儿媳。”叔叔仰头望着天花板,有些失神,“不好办啊,莫莫。”

我咬着唇沉默下来,怎么也没想到方其就是方菲的弟弟,这段时间还真邪门了,遇到的人都跟我师兄关系密切,邪门,邪门到让我有些沮丧。

我琢磨了一下刘叔叔提供的信息,想明白了几点:方其是师兄的小舅子,想来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方其他父亲也有些手段,所以他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玩火,一旦出事,有方菲那边替他担着,运气好他就成功了,运气不好他也不至于被取消博士学位,因为有这层关系,他的赌博胜算大了几成。

听刘叔叔颇为无奈地讲述事实,我不免有些泄气。

我虽然踌躇满志,自以为理在自己这边,但在事实面前,还是萌生了一些许无力感。

阻碍太多,告他的难度可能有点大。

我正色道:“叔叔,我心里有数了,我会掂量着办的。”

刘叔叔肃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已经托人带话给那小子了,他现在在外地,知道你来了,况且他的导师也听到了些风声,有些沉不住气了……”刘叔叔顿了顿,“莫莫,他想见见你,跟你谈一谈。”

我点头表示明白:“他不躲我最好,他不来我也要找他的。”

刘叔叔啜了一口茶:“不要说你,他的博导这几天也在找他。”叔叔笑了笑,“出这档事,最急的恐怕是博导,下头的学生博士学位取消不说,博导资格也有危险,以后在这一行的名誉也算完了。”

刘叔叔继续气定神闲地啜茶,我细细地咀嚼他的话,再度沉默。

刘叔叔是明白人,提供所有信息给我,要我自己拿主意。

脑子有些乱,我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好好静一静,理理纷乱的思路。

我真的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假如我告了方其,师兄会站在哪边呢?是我还是他的小舅子?

如果师兄出于同门情谊,站在我这个小师妹这边,那么方菲会怎么想呢?她本就对我胡乱猜测,态度不善,一旦师兄顾及我而不顾及小舅子的情面,不要说方菲,就是林白岩,还有其他人,他们会怎么揣测我这个师妹呢?

大概以为我是趁着他们结婚的节骨眼来捣乱的吧。

况且,师兄也不大会站在我这边,于情于理,我只是他处了一年的师妹,还四年未见,他犯不着为我扰了亲戚间的和乐。

我抬头眺望远方蔚蓝的天,不知不觉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走了四年,从没有一个电话一封书信,可见这所谓的师兄妹情分,在他眼里,单薄得很。

望着这座城市的上空,我突然心生凄然。

走一步看一步吧。

晚上我早早地睡下了,还有些发烧,婶婶给我煮了点下口的粥,感觉舒服了些,洗了澡,全身暖和放松,像是回到了家。

住在林白岩家,我找不到家的感觉,小心翼翼地生怕摔着这儿摔着那儿的。

不知道几点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睁着困乏的眼瞄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怕是深夜了。

手机显示的是深夜十一点过三分。

一个陌生号码,兴许是打错了。

“喂?”

那边不说话,我拉了拉被子捂住暖气,烦躁地扒扒凌乱的头发:“喂?你哪位?”

正当我想挂电话时,那边熟悉的男低音传来:“丫头,是我,师兄。”

我混沌的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惊讶地眨了几下眼睛:“……师兄。”

现下,从我嘴里蹦出的“师兄”二字,实在让我纠结得厉害。

“是不是吵着你睡觉了?我记得你爱早睡。”

“嗯,师兄竟然还记得。”

“……怎么会忘记呢……烧退了吗?”

“哦,退烧了,没事的。”

“好,那就好……现在住在哪里?”

“……在我刘叔叔家,他是我爸多年的好朋友。”

“……莫愁,有什么困难就找师兄好吗?不要太为难自己……”

听到电话那头他诚挚的口气,我愣在那里,说起来,倒是我为难他了,我又怎么好意思求他跟自己的小舅子作对呢?

“师兄,我,我没什么困难,没什么事的话,我先睡了。”我急着挂电话。

“等一下……再听师兄最后一句话好吗?”

“师兄你说。”

“……莫愁你听着……师兄不希望你跟白岩走得太近……”

“为,为什么?他是好人。”

师兄在那头似乎冷哼了一声,似乎在轻轻呓语:“他是很好,好到让我恨他……”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我在荒野上乱跑,急得团团转,醒来时天已快亮,城市弥漫着薄薄的晨雾,我透过窗望出去,远方A大的古老图书馆若隐若现,还是记忆中那圣洁的样子。

小时候我经常去图书馆玩,和陆丝猫在哪个偏僻的角落看小人书,还偷偷躲起来观察那些来来去去的大学生,捂嘴傻笑。

那时她妈还没死,他爸也没爬上我妈的床,我们两家人住一个院子,相安无事其乐融融。

我摇摇头,景还是那片景,可是人事,已经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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