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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之前,我天天泡在这所大学里,追赶过水塘里的青蛙,跟踪过清秀的年轻大学生,还曾因为推翻了整个书架的书而被我妈抓去面壁思过。

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曾有过我的身影,那时,我人如其名,莫愁,真的什么也不愁。

那时,我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必定会考上这所赫赫有名的大学,然后成材走向社会,就像这里的每一个大学生一样,而现在,七年以后的我,孤零零地站在校园林荫道上的我,甚至没有上过一堂大学里的课。

命运怎么把我推到了这般尴尬的境地呢?

前方不远处的篮球场哨声大作,随即是一阵热烈的加油声,洋溢着青春热血的气息。

我循声迈着步子朝那个方向走去,沉重的心稍稍有些放松下来。

看样子篮球赛在管理学院和机械学院间展开,双方实力相当,比分咬得很紧,再加上观众们的加油声此起彼伏,使得整个比赛颇有观赏性。

我站在边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不过相比其他偷瞄球场帅哥的小姑娘,我算是个比较纯粹的观赏者了。

机械学院投中了好几个三分球,管理学院的男生们也发了急,抢篮板抢得凶悍起来,其中那个5号的高个子,大冬天的,跑得满头大汗,却看不出一丝疲惫,脚步仍然疾速奔跑着。

我突然被他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所感染。

拼杀得太激烈,球不断被抢断,正目眩神迷间,忽地球就拐了个弯,直直朝这边飞来,下一秒,球就砸在了我身边那个一直呱呱乱叫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受了惊吓,不过还好反应快,用手适时挡了一下,只是尖叫的分贝有些刺耳,边上另外两个小姑娘也跟着尖叫,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

5号那个高个子男生转头扫了这边一眼,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热汗,走过来捡球。

他走近我才看得更清楚些,他有张年轻阳光的脸,白净,像是冬天盖了一层雪的雪山,远远望去,找不到瑕疵。

我多看了他两眼,依稀记得,小时候我和陆丝跟踪过的男生,就有一张这样阳光白净的脸,瘦削,却蕴含着蓬勃的朝气。

我往边上退了退,因为身边的女孩子有些激动,急着往这边挤,还悄声交头接耳:“夏捷过来了过来了。”

那个叫做夏捷的男生朝女生含糊地道歉,然后抱起球重新走向球场。

女生们见他的目光,竟是含水微微露春的,腼腆地瞥了一眼他,笑容浅浅。

我也不自觉地笑了。

尽管管理学院力挽狂澜,可是机械学院还是笑到了最后,以5分之差赢了比赛。

赢的人兴高采烈,输的那一方也雍容大方,沮丧不多,这一场角逐,实在是够尽兴。

人流开始渐渐散去,我转过身也要走,这时,肩膀被谁轻拍了一下,我本能地转头看去。

是那个5号,夏捷。

他仍旧流着汗,面孔却白皙中透出健康年轻的红润,笑容微微腼腆。

我纳闷地望着他,一头雾水。

他笑得扭捏,挠挠头说道:“你好同学,我可不可以问你要电话号码?”

我“啊”了一声,呆若木鸡,平生第一回遭遇搭讪,竟然什么也反应不上来。

而夏捷身后,他的同学吹起了不安分的口哨,更有个大嗓门的男生嚷道:“黄老师,你快过来看看,夏捷这小子发春了。哈哈……”

笑声大作,我脸一热,尴尬到只想挖个洞钻下去,我狠狠地瞪了一眼满脸通红的夏捷,转身抬腿就跑。

这时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尖细急促的女声:“莫愁!莫愁!”

我再度停下来转身,下一秒,一个凶猛却娇小的身子扑进我怀中,牢牢地锁住了,在我头昏眼花之际,一双手重重拍在我的脑门儿上,黄薇薇怒气冲冲的小脸映入我的眼帘:“你个没良心的,这七年你都死哪儿去了?”

黄薇薇还在使劲儿捶我,我愣愣地任她捶,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让我眼眶一热,一把抱住她哽咽道:“田鸡……”

自小因近视而得绰号“田鸡”的黄薇薇气呼呼地又捶了我一下,闷闷却又愉快的声音响起:“讨厌,人家不当田鸡好多年了。”

松开拥抱,我仔细打量这张七年未见的脸,厚厚的眼镜真的不见了,棕色的眼瞳倒影着我惊喜的脸,我感伤地再度搂过她:“田鸡现在好漂亮呢。”

“……讨厌,讨厌死了你,失踪那么久……”田鸡紧紧地搂着我,也无限感伤,“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恨你一辈子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和田鸡相视一笑,我无意中往后一看,她身后十几个大男孩张口结舌地围在球场边观望着我们的重逢,那个高个子夏捷拿着球笑眯眯地走过来,看了看我道:“黄老师,你朋友呀?介绍介绍吧。”

这个男孩让我怪不自在的,田鸡挡在我面前,笑着为我挡驾:“去去,一边去,不要妨碍老师和老朋友叙旧……”

夏捷有些不服气,脸涨得通红,却还是嘻嘻哈哈像个孩子:“老师,你们能老朋友重逢,我也有功劳呀。”

田鸡瞪了一眼夏捷,牵起我的手,回头灿烂一笑:“可是大功劳,赶明老师介绍个外语学院的小姑娘给你。”

“唉,老师你别啊,我……”

“还挑三拣四上了?就这么说定了。”

十分钟后,我和田鸡坐在A大外面的咖啡馆里,我喝不惯咖啡的苦味,田鸡但是挺钟爱,优雅地用小勺搅拌着,一股咖啡香洋洋溢出,我们相视无言,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一时惘然不知怎么开口。

长长的七年,分别时我们还是花季少女,再相聚时,她已为人师,举手投足间稚气已经不再,鬈发优雅地垂下,已是成熟女子。

可我还被别人当成孩子。

我微皱眉喝了口咖啡,先是觉得一阵苦涩,但随后齿间一股余香游荡开,再喝了一口,我开始有点迷恋这余味。

放下杯子,我抬起头,而田鸡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扑哧一笑:“看什么呢?放心吧,我不是山里出来的妖怪,吃不了你。”

田鸡颇为正经:“莫愁,你跟你爸真的去了山里?”

我点点头:“是山区的一个小镇,四面环山的,说起来还挺快,七年了。”

“太好了,这么说你们打算搬回来了?”

“……没有,我这次来A市是办点事,办完就走。”

田鸡恼了,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两只杯子震了震,引来周边几个顾客的注目。

她却全然不顾,声音高了八度,说得有些急也有些哽咽:“莫愁,我恨死你了,我真的恨死你了,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无情,说什么‘田鸡我到了马上给你写信’,‘我会回来看你’……”

田鸡的眼眶已经湿润,闪着冬日的盈盈热光:“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的信等了两年,我搬家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我知道我们俩之间断了,彻底断了,我找不到你,你也找不到我。”

我鼻头一酸,低头讷讷地道:“田鸡,对不起,发生了太多事情,我……”

她倔犟地扭头看窗外,不让我看见她的泪水,刚才激动的声音蓦地冷静下来:“莫愁,你根本不能体会我的心情,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可是你呢?就因为陆丝,二话不说就和我们这些同学断了所有联系,你说我能好受吗?”

我忍着泪不说话,将迷蒙的视线定格在墙上的画上。

花了好半天,我才把眼泪逼了回去。

“田鸡,对不起,我那时不懂事,也没有顾及你们……嗬,怎么说呢,那时傻乎乎的,单纯地想割断过去的一切,跟我爸重新开始生活。”

“……莫愁,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了。我……我知道你家还有陆丝家的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惜我什么也帮不了你,那时只想让你知道你身边还有我这个朋友来着,可是……”

望着田鸡数十年如一日的纯净面孔,我心里涌起一阵暖流,伸手握住她软软的手,紧了紧:“田鸡,对不起,不过幸好又让我遇上你。”我破涕为笑,“老天爷不愿意让咱俩散伙呢。”

田鸡猛地又拍了我的脑袋一下,睁圆眼凶悍地道:“你再回山里看看?一脸村姑相!我看着都哆嗦。”

我微嘟嘴:“村姑怎么了?你这城里人少瞧不起我们乡下人。”

“喂,不会吧,我说正经的,你真准备留在山里,山里有情郎等你呢?”

“哪有,住惯了,A市也没个落脚的地方,留着干吗?!”

“唉,我说你爸也真是,赶明我找你爸说说,别的父母使劲儿把孩子送城里呢,就你爸,把你往乡下带。”

“……田鸡!”我有些想哭。

“嗯?”

“……我爸不在了。”

田鸡的笑容僵住,深深地震惊着,沉默好半天,嗫嚅着:“叔叔,叔叔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半月前。”不知不觉我的眼眶再度湿漉漉。

田鸡蓦地站起来,走到身边坐下,轻轻地揽过我,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儿,我稍许平静下来,我们并肩而坐,任由阳光洒在肩上。

田鸡瞥了瞥我,有些犹豫地开口:“你……你妈知道吗?我觉得她好像……没什么异常。”

我冷笑一下,扭头看街上来往的路人:“她不知道,我打过电话去过,她家保姆说她带队出国了,我也就不好意思打扰她了。”

“是,你妈……嗯,就是蒋老师一个月前确实带了一批学生出去,去了半个月。”

“田鸡,其实这样也好,她来了我爸未必喜欢,也好……”

“莫愁,可是她究竟是你妈,她经常问起我,问我你有没有来信,每次我说没有,她都很失望的样子……你们毕竟是母女。”

“田鸡,别提她了。我现在是孤儿。”

天色暗了,田鸡一时高兴,拉着我要去喝酒,说要聊个痛快,我欣然答应。

饭桌上,边吃边聊,我大略叙述了一遍自己这几年的经历,田鸡听得咂舌,一直瞪大眼屏气听着,时不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们啤酒一杯杯下肚,酒过三巡后,她也简短地说起了这些年的事情,求学,而后留校做了辅导员,已经跟学校的一个年轻讲师谈了一年恋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日子算是过得无波无澜。

田鸡激动了,居然点了一瓶低度白酒,我跟她干杯了几次,我酒量浅,一喝就醉,磕磕碰碰聊到了敏感的人上,清醒时我一直避而不谈,但是最后,话题还是避不开他们。

“田鸡,陆丝和梁展……怎么样了?”

“陆丝?梁展?得了吧,什么海誓山盟,都TM放屁。一年前梁展他爸的公司破产了,还欠了一屁股债,陆丝二话不说就把梁展甩了,不到一个月就搭上个公子哥,这事传得全校都知道,大家私下里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陆校长面子有点挂不住了。”

我握着酒杯的手颤了颤,有些失神,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那梁展……他没事吧?”

田鸡一口饮尽杯中浅浅的白酒,胡乱地擦了擦嘴:“死不了,在一家挺大的公司做建筑设计师,好像混得还不错,这人我不熟,我也是听人说的。”

我胡乱地点点头,下一秒,弥天盖地的醉意席卷了我,我迷迷糊糊地伏在桌上,只听到田鸡摇着我,大声喊:“莫愁,莫愁……”

醉醺醺的感觉,真舒服。

“莫愁,醒醒啊,你住哪儿?”

“莫愁……”

“讨厌死了你……”

我被摇得舒舒服服,不想醒来,而朦胧中,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田鸡一顿乱摸,而后她急急忙忙说了一阵,而我则彻底坠入黑色中,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得自己被打横抱起,我脸靠在他的胸膛,似乎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怦怦,这心跳让我莫名安心。

我只是睡,身体很重,灵魂却飘了起来,轻如鹅毛,我以为自己已经得到解脱。

但梦中有人依稀在说话。

“你们喝了白酒?”

“……一点点,我们七年不见,都太高兴了。”

“再高兴也不能喝酒,还喝那么多,尤其是她,简直胡闹。”

“是是……不知先生贵姓?”

“姓林。”

“那你是莫愁的?”

有一瞬的安静,接着是一丝寂寥的溢叹:“现在……我还什么也不是。”

在梦中,我听出了那清淡的愁绪,像是好听的催眠曲,让我再度酣眠。

再醒来时,我感觉自己再度被打横抱起,此时酒精还在我的血液里奔流肆虐,我的意识模模糊糊,但我还是睁开沉重的眼皮,想要看个究竟。

困难地睁开眼,先是头顶一抹金色的光,有点刺眼,而后金光略淡,一双墨黑的眼与我相遇,眼瞳里含着什么。

我犹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时,心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这是双迷人得引人坠落的眼。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时我几乎是偏执地相信,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男人,不是坏人。

他教我学会信任,于是我信任他,就像现在,我没有丝毫挣扎地躺在他的怀里,静静呼吸,全身慵懒,一点也不想动。

我知道我要警惕要小心,但是没有办法,因为他是林白岩。

他见我沉默地看着他,轻轻地问:“醒了?”

我大脑混沌,甚至根本不想思考,还有点口干舌燥:“嗯。”

感觉我们在徐徐上升的电梯中,我眯眼含混不清地问道:“我们在哪里?”

“快到你叔叔家了。”而后电梯门“咚”的一声,他抱着我走了出去。

“白岩,放我下来吧。”

话一出口,我只觉得抱着我的男人蓦地停了下来,我懵懂地抬眼看他,他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微微惊愕,活似见鬼。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大着舌头说道:“你手不酸吗?……放我下来吧。”

他手一松,终于放下我,我的脚刚一落地,只觉得踩在了一片棉花上,头重脚轻之余,腿一软,身体就要顺势向下滑。

原来醉的感觉竟是这般美妙轻盈,仿佛世界也在颠覆,没有忧伤,也不想回忆,只有当下,令我只想傻傻地笑。

林白岩大手及时揽住了我,手环住我的腰,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而我只是傻傻地抬头看他,像是欣赏夜空中的闪闪星辰,只是这一次,不再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偷偷看。

我像是不知足的小孩,遇见了精彩的马戏团表演,总想一次看个够。

灯光柔暖,我们凝视对方,我在他眼里看见自己憨傻的样子,林白岩的声音越发嘶哑:“莫愁……再喊一遍我的名字。”

我贴着他咯咯直笑,身体隐藏的另一个自己走了出来,借着酒精,任性而奔放:“我不认识你,先生贵姓?”

“林。”

“林……结婚了吗?”

“单身。”

“有中意的人吗?”

“有。”

“很中意吗?”

“很中意。”

“中意她就要告诉她,不要让她猜,猜谜很痛苦。”

“好。”

“我总是在猜,可是没人给我答案,很痛苦很痛苦。”

他揽过我,让轻飘飘的我再度偎进他的怀里:“我不让你猜。”

他将我圈进他的怀抱,他温暖的气息令人着迷,这一刻,我纵容自己不再挣扎,以酒精的名义。

我的世界里万籁无声,而不多久,电梯的转角旁响起开门声,有人在说话,随即脚步声响起,有人朝这边走过来。

“老刘,我先回去了,她回来你帮我说一声,我明天再过来。”

“好好,月枝,放心吧,唉,也不知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来人的说话声清晰起来,在听到那熟悉的却消失七年之久的声音之际,我轻飘的身体晃了晃,林白岩扶住了我,担忧地问:“怎么了?”

我只觉得一股莫名却汹涌的情绪在燥热的身体里盘旋,呼之欲出,全身绷直,混乱到难以抚平呼吸的急促。

我躲了她七年,第一句该说什么呢?

好久不见?

抑或是,原来你还记得我……

“莫莫……”一声迟疑微惊的女声打断我的遐想,将我拉回现实的世界。

我转头望去,我妈,蒋月枝,堂堂A大校长夫人,在四五步外愣愣地看着我,徐娘半老的脸依旧美丽,却终究染了层时间的霜,苍白,有些憔悴。

小时候总有人捏着我的脸蛋,夸赞道:“真漂亮的小姑娘,念波和月枝生的娃娃,就是漂亮。”

是啊,念波和月枝,曾经是多么引人艳羡的一对眷侣,而我,念波和月枝的孩子,有娘疼,有爹爱,曾是多么被众星捧月。

而今,我不过一个孤儿,渺小却倔犟。

我冷冷地瞪着她,她面色凄楚,我心里冷笑,当初她必定就是靠这可怜兮兮的样子勾搭上陆丝她爸,陆皓。

我们谁也没动,气氛僵滞,刘叔叔见我没有反应,出来笑眯眯地打圆场道:“来,莫愁,你妈……”

“白岩,我来给你介绍个人。”我倏地笑盈盈地打断刘叔叔,拉过林白岩说道,手指了指神色复杂的我妈,“这是蒋月枝女士,A大,你知道吧?她可是赫赫有名的A大校长夫人,是不是很厉害?”

我妈的眼眶已经微红潮湿,定定地望着我,我扑哧一笑,脚步虚飘,却还是拽着林白岩,神经兮兮地仰头问他:“你是不是很好奇我这个乡下来的村姑,为什么认识蒋女士?很好奇对吧?”

林白岩不搭腔,眼神幽深地看着我,我酒劲上来了,装模作样胡乱地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做思考状。

“我想想,让我想想,我到底是在哪儿见到蒋女士的。”做恍然大悟状,我开心地扯了扯他的衣服,像个激动的小孩子,“哦对,是在电视上,一定是在电视上,这种大人物只能在电视上看到……咦,这种贵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妈已经流泪,颤抖着向我伸了伸手,哽咽道:“莫莫,我是妈妈……”

我收起傻笑,侧对着她,冷哼了一声:“我现在是孤儿。”

“……孤儿……”我妈现出一丝茫然,机械重复着我的话,“什么孤儿……”

我冷着脸不说话,而刘叔叔叹了一口气,沧桑却悲伤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月枝,对不起没有告诉你……念波,念波,他一个多月前已经去了。”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很安静,安静到令人想哭泣。

两行泪从我的脸寂静滑下,起先滚烫,最后冰凉。

林白岩在边上默默地站着,深深地看我,我却已癫狂到无暇顾及其他。

“怎么会……怎么会……”我妈难以置信,无意识地喃喃着,接着捂着嘴号啕大哭,“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念波,念波……”

我讨厌她此刻痛心疾首的样子,也讨厌她撕心裂肺唤着我爸,假的,都是假的。

此时此刻,我只想踩踏这份虚假的情,虚假的意。

我的嘴角微微扬起,冷笑一声,淡淡地道:“可别怪我没通知你,我打过电话了,你家保姆说你出国了。”

我笑着叹了一口气:“不过你不来我挺高兴的,我爸在地下应该也挺高兴,嘿嘿,你不来最好,我怕我爸想起你那档子事,恶心到闭不上眼睛啊。嘿嘿。”

我笑了,笑的时候流着滚烫的泪,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而一旁一直沉默的林白岩默默地扳过我的肩,轻轻地拉我入他的怀,我终于可以放肆地无声哭泣。

这个极度悲伤的时刻,我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我爸的离去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我本该像天下所有的子女一样,和我妈抱头痛哭,为这痛彻心扉的阴阳永隔。

但可悲的是,七年前我就下决心要与她决裂,于是现在,我们明明隔着几步的距离,却陌路到一辈子也跨不过这小小的几步。

讽刺的是,我在一个男人怀里找到了渴求的温暖,属于陌生人的温暖。

我确确实实是一个人了,这也成了我伤心的理由。

我妈哭得难以自抑,声音在颤,透着苍凉:“莫莫,妈妈对不起你爸爸……但是……不要恨妈妈,妈妈受不了……”

我怔了怔,退了退,与林白岩拉开些距离,背对着我妈深呼吸一下,哽咽道:“你知道这七年来我为什么那么恨你吗?”

我妈不说话,只是发出轻轻的抽噎声,而刘叔叔和林白岩则一直沉默,当安静的听众。

我抹了一把泪,模糊的视线停在电梯间窗外清冷的月色上,心也冰凉:“你们离婚第二晚,你搬空东西走了,我爸关在书房里很久,半夜的时候他出门了,我担心我爸,一直在后面跟着他。”泪又止不住成串流下来,“他买了一瓶白酒,跑到了学思湖畔。”

七年前那令人绝望的一幕再度浮上脑海,我的胸腔开始起伏,我蓦地转身,冷冷地逼视怔愣的我妈,厉声喊道:“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你知道吗?”

我妈像是听出了什么,捂着嘴绝望摇头。

我已经歇斯底里:“他灌了整整一瓶白酒,喝完就跳下了学思湖!他自杀!”

我妈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一直紧紧捂嘴忍着哭叫,惊愕地盯着我,泪水盈满她的眼眶,簌簌流下。

我妈颤抖的样子,好似风中的一片残叶。

但我不想对她慈悲。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求我不要恨你……你知道亲眼见到自己爱的人跳下湖时的绝望吗?你知道我那时多无助吗?我大喊大叫,如果不是路过的一个保安,我几乎就要跳下去陪我爸一起死。”

我拼尽力气控诉着,到了最后,只觉得全身气力全无,灵魂和身体都如此疲惫。

而我妈一直哭,一直哭。

而我笑了,笑着盯视我妈,嘴里却苦涩无比,不由得放低声音:“妈,你知道我那时多恨你和我爸吗?一个抛夫弃女,说走就走,一个醉酒冲动,说自杀就自杀。你们都很自私,只考虑自己,你们谁想到了我?你知道我被你们同时抛弃的绝望吗?”

“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妈已经泣不成声,脸色更加苍白,哭泣的脸让我她老态了几分。

我仰天冷笑了一下:“跟我爸去说吧。”

已精疲力尽到极点,我不忍再见她那张痛不欲生的脸,似乎心中愈合的伤口又被撕扯开,于是我转身走开,经过刘叔叔时,我停了下来,忧伤地凝望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已经眼眶湿润,眼中透着心疼,他走过来抱了我一下,轻轻摸着我的头发,说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我吸了吸鼻子,闷闷地道歉:“叔叔对不起,我喝多了。”

叔叔只是慈祥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说话。

我微微扭头朝向几步外的林白岩,却又不敢正眼看他,低着头说道:“谢谢你送我回来,”瞄了一眼我妈那失魂落魄样,我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有空的话,帮我送陆夫人回去吧。”

林白岩点头,很干脆:“好。”

然后我快步离开,远离一切能勾起我回忆的人,只想好好醉一场,然后醒来时,已是明天,阳光普照的明天。

第二天上午九点,清晨的阳光洋洋洒洒地照进房间,远方A大图书馆已经大门敞开迎接早读的学生,而我幽幽醒转过来,头昏脑涨,宿醉的感觉实在糟糕到极点,酒精的余威仍在,我发誓下次再也不沾半滴酒精。

下了床呆坐在床沿,我用手抹了把脸,苦笑连连。

人都说酒精使人遗忘,但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我妈凄厉的哭泣声,我冲她咆哮,甚至还记得自己告诉林白岩——中意她就要告诉她,不要让她猜。

我倏地站起来,虚晃了一下,走到窗前发呆。

酒精其实不能使人遗忘,它只是使人释放,不顾一切地释放最心底的想法。

想到我妈,想到林白岩,我有点失神。

应该都不会再见了吧。

午饭过后,刘叔叔和婶婶坐下来找我聊,语重心长地安慰我了一会儿,婶婶抓着我的手拍了拍,笑得和蔼亲切:“莫莫,婶婶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你妈妈也不容易,你跟你爸爸都任性,走了也不告诉她去了哪儿,好不容易知道了过去找你,你又避着不见,给你寄的东西你又退回去不要,她每次见我都一副快哭的样子。”

婶婶长叹一口气:“莫莫,她再不好,究竟也是你妈妈,她是有错,但是这七年来,她见不到你,她心里不好受啊莫莫。”

我心里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笑笑道:“婶婶你别说了,她现在有她自己的家庭,况且过了七年,我们也生疏了。”

阿姨摇头不认同:“什么生疏不生疏?你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有哪个妈会对自己的孩子生疏。”

我勉强一笑不接话,而刘叔叔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下午我又睡了一觉,田鸡中间打了个电话给我,我们说说笑笑了一会儿,她还很八卦地问我昨晚接我的美男是何许人物,要我老实交代,我嘿嘿一笑,卖了个关子,直把她的好奇心吊到摩天大楼那么高,可她实在聒噪,我耳蜗疼,求饶道:“你也不想想,我一村姑哪有本事钓到这么亮眼的金龟婿啊,你当人家瞎了啊,他来我们山里旅游的时候我救过他,我是他救命恩人,人家是报恩呢,你想哪儿去了。”

“莫愁你个傻帽儿,人家是以身相许呢,你没看他瞅你那眼神,哇,柔成水了,再说,你莫愁有这姿色,凭什么觉得他对你没意思,要我说,他对意思得很,我要说错了,我黄薇薇改名为黄三八。”

“你本来就三八,不用改名。”

“你你你,我是三八?我还没说你是二百五呢,你居然说我三八?你反了你。”

“怎么?想单挑吗?啊,手痒了,给我当沙包袋吧?”

“你你你……我上班了,拜拜。”

口头震慑永远比武力威胁来得更轻松也更有效,田鸡成了小猫咪,收起了爪子逃跑挂电话了。

我咯咯直笑,扔了手机,舒服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心情舒畅了许多,这时,手机再度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接起来嚷道:“哈,胆小鬼,不怕我把你揍成海绵宝宝吗?”

那边安静下来,几秒后,师兄低沉的嗓音在那头传来:“胆小鬼,是我,师兄。”

在山里的时候,我怕黑,也怕野兽,更怕师傅,师兄总是拍一下的头,宠溺地喊我:“胆小鬼,真拿你没办法。”

我总避免让自己自作多情,可每一次他这么喊我,我总幻想自己被宠上了天,幸福得像树上唧唧喳喳的小黄鹂。

所以我经常围着他说话,嘴巴老合不上。

“师兄,你猜我今天看到什么了?一头花斑小鹿,可是她没长角,你说她是男生还是女生?”

“师兄,这只小雏鸟掉下来了,可是我不会爬树,你帮我送它回家吧,好不好?师兄好不好吗?”

“师兄,你的头发长得好像鸟窝哦……”

“师兄……”

“师兄……”

回忆曾经甜如蜜水,如今却掺进了伤感和惆怅,我咬着唇愣在那里,师兄在那头喊我名字:“莫愁?”

我回过神:“哦,师兄,对不起,信号不太好。”

“晚上有空吗?”

“没事。”

“那跟师兄吃顿饭吧。”

“嘿嘿,师兄和嫂子请我吃饭啊?”

“不,她不来,就咱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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