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了黄泉路？”楚笙眉头微皱，“进了鬼门关就不会再出来的，你怎么能回到人间？”
“仙师，我正要说此事。”方穹接话道：“我走在那条大路上，心里没来由的安宁，我看见很多和我一样的人目光呆滞地向前乖乖走去，就像道路的终点对我们有着无形的吸力一样。黄泉路两旁开满了火红色的花，花茎上没有一片叶子，艳丽中带着浓浓的凄然，想必那就是传说中的彼岸花。闻到那花香之后，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了几个零碎的画面，都是与前妻女儿相聚的时刻。”
“是的了，曼珠沙华花与叶生生相错，永不相见，生于黄泉路上，闻久其花香会唤起人生前的记忆。”楚笙淡淡道，“而后呢，走到奈何桥了么？”
“我带着悲怆的心情走了很久很久，然后走到了一座桥前，那座桥很是奇特，从桥头位置分成了上中下三层，就是仙师所说的奈何桥。桥下的滚滚血河中都是凄惨厉鬼，十分渗人。待我走到分岔口的时候，当然会想挑最上层的走，为避开那些往桥上胡乱抓去的水鬼——我是亲眼看到最下层的亡魂被一个一个地拽进血河中撕烂的！”
“谁都会想走上层，可是殊不知奈何桥能映出人一生的品行。此桥上层为善人所经，最宽亦最高；中层为善恶皆施之人所过，桥宽仅容一人行走；而这最为惊险的下层则为恶人所往，仅仅是一根光滑腐朽的旧木。无论人生前抉择的路是善还是恶，到了这里绝不会有特殊待遇，就算跪着也要走下去。”楚笙淡淡地道。
方穹听了他这一番话，不禁老脸一红，有些尴尬地顿了顿，半晌后才说道：“方某真是自惭形秽，我自问平生没有做到问心无愧。说实话，我看见上层人十分少又很安全，同时又无人看管，本想走上去，却在岔路口处不受控制地迈向了熙熙攘攘的中层。”
“熙熙攘攘？”苏茴插嘴道，“这很真实，这世界上善人也会做过坏事，恶人也会做过好事，恐怕三层中还是亦正亦邪的一层人会最多的。”
楚笙微微点头表示赞同，方穹听了之后，心里也舒服了些，便继续说道：“走上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竟然有些慌乱，好像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想起、没有做完。可是我无法回头，无法倒退，那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地拽着我，让我无法脱身。”
“血河两岸同样是一片火红的彼岸花丛，妖艳无比，可没想到的是，我就在那短暂的观察中发现了一个让我感到莫名恐慌的一个身影。”方穹的眼中流过几丝心有余悸的情绪，“那人就站在彼岸花中央，血河里的厉鬼只要靠近他一些就会哀嚎着消失成一团灰烟。他好像注意到了我的观察，竟然向我投来了目光，隐隐约约中，我感觉他在冲我微笑，可那笑容竟让我打了个大大的哆嗦，我便不敢再看向他。”
“忘川河畔凶险无比，充满了煞气血腥，就连神仙也不愿接近，什么人竟能立于彼岸？”楚笙眉头蹭地皱起，在头脑中迅速地盘查排除起来。
“难道是狱官？”苏茴答道，“或者几位殿下之一？”
“不能，那地方只有孟婆把守，连阴兵都少得很，在阴间做事的人可没有上那么凶险的地方逛风景的习惯。”楚笙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表情十分凝重，“你继续说下去。”
“哦？好。”方穹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结巴了几声，续道：“就在我乱神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有几个人被河中跃起的恐怖水怪一口咬了下去摔了下去，便不敢分神，聚精会神地走过了剩余的路。”
“到了桥尾，我们排成队，一个接一个登上关卡处的一个小山，那小山十分险峻，上宽下窄，陡峭的阶梯旁都是凛凛刀影剑光。遥遥望去，那小山顶是一个平台，聚集了很多向来处眺望的亡魂。我发现很多人都是面无表情地走上去，哭着或懊悔着走了下来，很少有带着笑容的人。等我上去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小山叫做望乡台，能看见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
“当我从望向台上走下来之后，同样也是对人生充满了懊悔，甚至还有几分憎恨。”方穹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奈何桥前还立着一块高大的石头，上面写着‘早登彼岸’四个血红大字，那就是人间常说的三生石。有很多人转到另一面去看自己的前世今生来世，可我还沉浸在回顾往生的悲痛中，根本没有心思去看那些因果轮回，就径直地走向了桥头处坐着的一个老妇人那里。”
“这个我知道！她一定是孟婆了！”苏茴兴奋地说。
“没错，她盘腿坐在一朵黑云上，问每个要过桥的人‘此汤了结今生缘，喝否？’，只要亡魂同意，她便递于他一只黑瓷碗，从身边木桶中舀出青色稠汤倒入碗中。我看见一个人想倒在衣领中来假装喝下去，可他下一秒便被地里冒出的钩刀绊住双脚，尖锐的铜管把他的喉咙刺穿，最终还是强迫性的让那汤水硬生生地灌进了他的肚子里。”
“那……一定有人不想忘了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吧，那孟婆会怎么办，也会放什么管子穿透他吗？”苏茴忍不住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方穹回忆起来。
——
一位形容瘦削却容貌端庄的老妇人端坐在世人爱恨情仇所化作的黑云之上，悬浮在刚好与人平视的高度。她始终保持着和蔼的微笑，苍老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就好像可以看透人的内心。
她身边的木桶好似没有底，淡青色的半透明液体从下方源源不断地冒出，散发出涩涩的味道。金光跳动的桶内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一股子神秘感油然而生。
“此汤了结今生缘，喝否？”孟婆手指木桶看向方穹，声音庄严而肃穆。
“婆婆，我……”方穹不似前面那些人痛快喝下孟婆汤，而是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不想忘了今生今世的事，我还有很多眷恋和迷惑在这世上，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重返人间？”
孟婆神态骤然冷淡下来，说道：“进入鬼门关，便是这阴间地府的人，若是想重返人间，只能是转世投胎。想要转世投胎，便要过我这奈何桥，想过奈何桥，就要喝我的孟婆汤。此汤可断你无果之思，喝否？”
方穹心中一紧，踌躇问道：“难道没有留下记忆的方法吗？”
孟婆冷笑一声，“有，自然有。可你需为你仅仅几十年的记忆付出千年的代价。”她抬手遥指身后的忘川河，“那里面都是如你一般想留下记忆的人，他们每时每刻在忘川河中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或恨之入骨的人一次次的过桥轮回，直到千年之约终止，才可带着记忆投胎于人世。”
“千……千年？”方穹如遭雷击，仔细看向血河中的凄惨悲啸的男男女女，不禁抖出一身冷汗。
孟婆看看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又是个有心无胆的家伙。”她拿起黑瓷碗递给方穹，续道，“喝了罢。”
方穹木木地接过那只碗，眼睁睁地看着孟婆将手中的舀勺向自己碗中伸来。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前妻与自己温存的时刻，女儿刚出生那一刻，以及曾经幸福和痛苦的种种，不知怎地，一股血气涌上心头，竟然就平地喝出了一声“等一等！”
孟婆被他没来由的一喊惊得一愣，将要倾斜倒进汤汁的长舀重新放正，看向他的眼中有些不悦。
可她是阴间少有的有耐心的阴官，于是就好声好气地劝道：“方穹，你这一生有很多憾事，这一碗汤由凡人喜泪愁泪惧泪痛泪做药引，与黄泉路上最茂盛的彼岸花熬成，最后尝一遍人间的酸甜苦辣之后，便可了结你的心事。既然无法回头，脱胎换骨将凡事遗忘就算是给你的一个便利，免于再面对残酷的世事。”
方穹遥遥望向桥下的血河，望向在黄汤中无助翻滚凄厉吼叫着的骸骨，滚烫的热泪从他粗糙的脸庞上滑下。他再一次想到了自己的无辜惨死，想到了前妻的背叛，这激动的情绪竟然无比的真实，几乎要从他胸腔中爆发出来。他感到了空前绝后的不甘心，脑海中不断重复着报仇的旋律。
他在踌躇中好像又一次看见了彼岸花丛中的那个黑影，他在向自己招手，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到了他摄人心魄的微笑。冥界妖花在他身边渲染出一片血腥诡异的火红海洋，在他的笑容下似乎生动了起来。
“我……”方穹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完，便不受控制地向桥边挪去，盯着那抹若隐若现的微笑，纵身跳入了桥下血黄色的忘川河中。无数鬼爪伴着戛戛怪笑将他按入河中，一瞬间鬼影穿梭的忘川河中欢呼喧闹声四起。
他在跳下去的一刻突然失去了知觉，眯着被河水冲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灵魂被一只只粗长的黑色蜈蚣爬攀爬，被一个个异形恐怖的怪物撕咬，腥气逼人的水流从他的耳道中流入又流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残缺之后，渐渐恢复了神智与痛感，撕心裂肺的疼痛如电流穿身般让他不住抽搐颤抖，最终挣扎进了越来越深的河底，消失在孟婆的视线中。
孟婆机械化地将青汤盛给下一个亡魂，嘴里不住喃喃。
“唉……痴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