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露出一抹难能可贵的笑,求助的眼光理所当然地看向眼前的人。“姨丈,你如此肯定我和爹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是李崇贤的女儿,以‘乱lun’二字‘规劝’皇上放我出宫,莫非你手里有什么关键性的证据?”
承受那信赖的目光,端木勇在她眼中读出了欣喜与期待,不由地直冒冷汗。凡是见过若水的人都知道,只要她想要什么,在她水灵澄澈的眼眸注视下,软化与屈服都是必然的事,只是时间上迟早的问题而已。以目前的情势来看,他不能轻易说动皇上,不得不亮出底牌了。
“唉——”端木勇无奈地摇了摇头,“十三年前,臣率军剿灭羲国的马贼却带伤回京,先帝亲临臣家中探病,无意中见到了年幼的若水,之后先帝宣召臣进宫密谈……原来他打一开始就知道叔济救下了怀有身孕的徐淼。虎毒不食子,可是律法面前看人证、物证,他只能狠下心肠,下旨处决自己的儿子,但对当时未出世的孙女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端木勇从袖里掏出一卷金黄绢帛,紧攥在手里,“叔济这样的良将实在难得,惜才的先帝担心若水的身世会被‘有心人’发现,用藏匿谋逆余孽的重罪打击迫害叔济,再加上先帝对若水既喜欢又怜惜,三年前写了这道手谕托予臣保管。[1]时至今日,看过这道手谕的人,只有臣一人了,请陛下过目。”
崇嘉缓缓打开绢帛,熟悉的字迹跃入眼中,胸口仿佛被人重重一击,闷痛得紧。
特赦令
程叔济养女若水实乃罪太子李崇贤之遗腹子,谋逆一案与其无关,朕不以谋逆余孽视之,汝等不得以此事戕害程叔济一家性命。李崇贤不列李氏皇族宗谱,若水亦非皇室遗珠,由其养父程叔济抚养。
日逐帝李栩亲书
“手谕上写了什么?”若水见崇嘉脸色铁青,双手发抖,怕他接受不了事实会毁灭重要证物,抽走他手里的绢帛,逃到端木勇背后,瞟了一眼手谕的内容就急忙卷了收在袖里。
藏在端木勇高大的身躯后面,她露出脑袋,扯了一个尴尬的笑容,用无辜哀怨的眼神望着崇嘉,“皇上,现在人证、物证都齐了,您总该相信了吧,我可以回家了?”
“若水!”端木勇粗眉微拧,低声斥责道,“陛下仁孝英明,自然会有决断!”说得这么清楚了,如果皇上依然不肯放了若水,他就只有请求那个人出面向皇上施压了,希望别闹到这个地步。[2]
“你收拾东西,明日回家省亲,三日后失足落水,世间没有德妃、没有程若水!”他强自镇定地道,忍耐着心头一阵一阵的抽痛。
他输了,他输得好惨。心动之人却是亲侄女,命运之神折磨他,他被伦理枷锁压得喘不过气。恍惚间,仿佛有许多人在指着他的脊梁嘲笑、奚落、辱骂他。乱lun——多可怕的词,他的自傲、他的皇权在它面前不堪一击。
若水颇为不满地嘀咕道:“世上没有程若水,那我叫什么?水若澄?这法子——”觑见崇嘉丢魂般的模样,她还是妥协了,不就是个名字嘛,生父都能变来变去,姓甚名谁根本不重要。
“还是你聪明,这法子很好,我一定照办,决不会破坏皇室颜面!”她语气十分地诚恳,小脸儿上几乎要散发出“你是天才”的光辉。
他欲哭无泪,想自嘲一笑,却虚弱地扯不动嘴角。他试图吼叫发泄,喉头却好像被魔掌紧紧锁住。他快要窒息而死了!
胸口似被巨石重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嗓子被咸涩的液体充斥,他强咽下一口带有血腥味儿的唾液,勉强开口:“以后恐怕无法相见了,你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遗愿’?听起来好吓人,还好我胆子大。德妃的遗言是……如果琪哥哥不愿意娶果儿为妻,就让果儿为德妃殉葬!当然,这婚事得安排在明华大婚之后公之于众,以免……”若水噙着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
虽说现今已废除人殉,但皇室贵胄,尤其是得宠的皇子、皇妃离世时,常年伺候他们的奴才都会被赐了毒药一同上路。
“知道了,你们都退下,朕要一个人静一静。”手一挥示意若水、端木勇离去,他森冷的眼未再多瞧一眼迷惑人心的娇容。丝帕捂着唇,血不断自口中涌出,眼前的物件都染上了紫青色,耳朵里尽是“嗡嗡”的空响,冰冷的身子越来越轻飘,沉重的脑子越来越混沌。
一双温热的手掌抵住了后背,一股浑厚的真气涌入体内,崇嘉不禁长吁一声,主动运功疗伤。他不能死,还有很多事要做……他曾经瞧不起女人,把她们视为他逢场作戏的玩物,现在他竟然因为失去一个女人而走火入魔,讽刺,天大的讽刺!
“万岁爷,您怎么了?”小金子吓得脸煞白,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刚才进门时见到的那一幕——主子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傀儡娃娃,双目空洞、伏在案上,对周遭的一切都无知无觉,血染的丝帕从他鸡爪子一般的手里落下。
钟琪用衣袖拭去满脸的汗水,“陛下走火入魔了,所幸及时疏导真气,伤得不重,估计半个月内痊愈,这事你别声张。”
“听到她的‘遗愿’了吧,你答应吗?”崇嘉脸苍白如纸,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声音细弱如丝。练武之人,武功造诣越高,感官就越灵敏,与小金子一同守候在御书房外的钟琪应该能听清楚刚才的密谈。
“人命关天,臣能不答应吗?”钟琪不知道德妃为何要在“临终之前”丢这样一个“包袱”给他,不想害人性命,只能接受那爱哭的丫头了。
小金子听得云里雾里,几乎是颤声问道:“遗愿?什么遗愿?谁的遗愿?”
“简而言之,朕让德妃诈死后获得自由身,她的‘遗愿’是要钟琪娶果儿为妻。”语气冷若冰霜,崇嘉发誓从此不说她的名字,并竭力抹去已烙在心上印记。
“娘娘……自由……为什么?”小金子不知道是他耳朵出了问题,还是主子的脑子有毛病了。
钟琪忍不住斥责道:“万岁爷自有打算!”乱lun——越少人知道越好,皇上像一只舔着伤口、心中悲鸣的独狼,经不起外界的任何刺激了。
“哦——”小金子识相地点了点头,听钟大人的口气,这事好像很严重,不该问的不问,他还想多活几年。突然,他惊恐地叫道:“血!皇上没事,怎么会又吐血了?太医!找太医!”他颤抖得仿佛风中落叶。
钟琪用力摇了摇小金子,低吼道:“你不能小声一点,一定要搞得人尽皆知吗?”
崇嘉忍着心口的痛楚,一把抓住小金子的手臂,一边吩咐着:“不要怕,更不能声张。你去把朕的舅舅找来,只说朕喝多了头痛。”
小金子兀自念叨着:“对、对,找院判!奴才去找院判!”忍不住又瞥一眼皇上嘴角的血丝,他硬咽一声,踉踉跄跄地冲出去。
“利用这段时间,臣为万岁爷运功疗伤。”说完,钟琪把皇上背去寝殿的榻上,运气于掌,慢慢地把真气注入崇嘉体内。
寝殿的门蓦地打开,院判、小金子一起冲进来,小金子急忙将沉重的药箱塞进院判手里,瞥见皇上脸色虽苍白如纸,但神情却异常的平静,他放心地喘了一口气,又跑出去关好门守在殿外。
一口气还未喘上来,另一口气又噎住,院判一脸惊恐地瞪着崇嘉嘴角的血痕,窒息地叫道:“不是酒醉头痛吗?嘉儿……吐血……先帝……痨病……驾崩……”
先帝年轻时勤于练武,自以为即使登基后政务繁忙、疏于练习,身子骨依然健壮如昔,偶感风寒也不会放下政务休息一会儿,有时忙得连汤药都忘了喝,最后小病酿成了大患,得了令群医束手无策的痨病,每天要吐一盆的血,拖了一个月就驾崩了。[3]
钟琪收回内力,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下榻后体力略微不支地颠了一下,轻声安抚道:“不是痨病,您诊脉后就知道了。”为了让这对甥舅有机会好好谈谈,他走出殿外,席地盘腿而坐,运息调气,直到不再晕眩为止。
院判按着崇嘉的脉门细切,粗眉一蹙,爆出一声喝斥:“天杀的,你敢给我走火入魔,想害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崇嘉虚弱一笑,摇了摇头。“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朕的院判才会变成我的舅舅。”
“别告诉我你是为了见舅舅而故意走火入魔。”院判气哼哼地褪去崇嘉的衣物,打开药箱,先喂他吞下一丸药,再取出一袋银针,放在烛火中烫着。“说吧,什么原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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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年前崇瑞请求先帝赐婚,三年前先帝就写下手谕,不得不承认,先帝李栩思虑周密。[2]“那个人”是谁呢?挑明了他就是《荣威镖局》的男主啦。[3]婷婷的某好友看完《荣威镖局》后追问:“李栩皇帝当得好好的,年纪也不算大,不到六十岁怎么就死了?”婷婷在这里交待了他的死因,四个字——积劳成疾。[4]古时候没有心理医生,就让院判舅舅客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