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判语声沙哑地说:“你说的是程德妃……她像太阳一样,周身散发着万丈光芒,凡夫俗子很容易被她吸引。她是后宫的异类,藐视皇权、戏弄妃嫔,做了许多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你喜欢她、不忍心折去她的羽翼,就还她自由吧。
“可怜的孩子,这些年我一直在自责,当年我心中充满了憎恨,情不自禁地说出你娘的真实死因,害你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恨,得到皇权,却忘了什么是爱,不知道怎样去爱……即使你身为一国之君,爱也是不能强求的,就往好处想吧,你心痛,说明你懂得爱了,你的心不再被恨占据。”
“舅舅多扎几针,我想忘了她。”崇嘉敛去笑容,凝视着他的舅舅。
院判瞄着他,蹙眉沉吟片刻道:“别忘了她,早晚有人会替代她在你心中的位子,她就不会为你带来痛苦了。”有得必有失,他是天子,背负的东西太多,无法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
替代?崇嘉静静地望着他,颔首,浅浅淡淡的笑容噙在嘴角。“我明白了,舅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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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对侍卫鸣锣开道,众多宫女簇拥着一辆雕着精致尊贵徽记的马车,太监们挑着十几箱御赐的物品,声势浩荡地缓缓向程将军府进发。
望着跪倒一地的平民百姓,荣威镖局东角门前的黑袍男子五指梳着爱马乌黑油亮的鬃毛,两道浓眉不由自主地打个结。[2]
他最受不了这种假装淑女的贵妇千金,又不是什么绝色美女,说话还要拿扇子遮住半边脸,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几乎要贴着耳朵才听得见;粉妆华服堆砌成的美貌,看了着实感到好笑;少了伶俐的婢女在一旁伺候,不但没有大户千金的威风,连自理能力都没有;平时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一趟门为了引起众人的关注,就搞出长长的队伍堵塞道路。
牵马的小厮唇角不由自主地抽搐,冷汗直往耳后流。他已经避了又避,还是避不过被大少爷差遣的命运,镖局马厩里他能干的杂活并不少,专为大少爷备马的钱三叔跑肚拉稀,竟把他推出来“顶缸”。对大少爷,他不是轻描淡写的怕,而是深入骨髓的惧。
“你退下吧!”小厮得到命令,如蒙大赦一般逃走了。体态婀娜的貌美妇人凑上前抬手抚平他的眉头,浅浅一笑。“火气这么大,真担心你会和他打起来,要么娘也跟着你去瞧瞧?”[3]
墨紫色的衣裳、淡紫色的百花裙,她顾盼之间妩媚无比,肌肤光滑细致宛若少女,一举手、一投足更是千娇百媚、仪态万方。说她是男子的娘亲实在是教人难以置信,两人眉目之间的确有着一分相似,教人无法否认双方的血缘关系。
儿子明明才二十四岁,正是人生当中最无忧、最快乐、最潇洒、最轻狂的黄金岁月,但偏偏自小就学他爹,成天冷着一张好看的脸庞,又严酷老成得好像七老八十似的,还喜好用一身肃杀的墨色打扮衬托他神秘莫测的性格。福满楼是自家的产业,来者是客、谨言慎行,希望他别把这待客之道给忘了。
看见身着一袭铁灰色的劲装的父亲走了过来,他的脸马上一沉,向娘郑重保证道:“儿子心中有数,不会丢爹的脸面。”母子间的短暂的温馨时光就这样结束了。
爹平常一副严肃难以接近的样子,但是一遇到他生命中最爱的女人,他就会如被鬼附身一样,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只要娘迈出镖局一步,爹要么派高手暗中护卫,要么就丢下手里的事、如影随形地陪着她,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管叔、袁叔说那是因陈年旧事造成的“心病”,而那“陈年旧事”似乎是最高机密,也许爹还下了封口令,就是没人敢为他解惑。
蓄着短髭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浑身散发着冷傲之气,只瞧了长子一眼,幽邃深瞳不见底,温暖的阳光下,自他周身流动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风。[4]
他搂住妻子的香肩,严肃的眼神在触及她的一剎那间便化为一股温暖的光芒,低沉的语音透出了柔情与娇宠的味道。“影儿,你特地来送他出门?”
“人家担心嘛,想跟去看看。”妇人目光璀璨,妩媚地斜睇着他,娇滴滴的嗓音让他的心都酥了。
他好看的眉不悦地皱起,咳嗽了一下,发现自己吃起儿子的醋了。“虽说他是第一次和那个人打交道,但他历练了这么多年,做出的事业咱们有目共睹,你要相信他的能力!”
儿女中就长子稍微正常一些,不但长得像他——就是肤色差别大些、身材更魁梧壮实,连心性也和他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铁石心肠了一点点。所以,他放心地把一切丢给长子去操心,搂着娇妻过半退休的清闲日子。
“是吗?”妇人探头一看,发现荣威大街可以通行了,立即催促儿子上路。“那你去吧,别迟了。”
“顺便带福满楼的糕点回来,你知道哪几种的。”中年男子冷冷看了儿子一眼,不再多说地转身,大手充满占有欲搂住妻子往镖局里走。
黑袍男子跃上马背,执起缰绳感叹地笑了一声,双脚一夹马肚,那黑马嘶鸣一声,四蹄轻扬。
爹霸占了娘的心,甚至会吃子女的醋;娘奉爹的话为圭臬,把对爹撒娇当作人生最大的乐趣。他真怀疑爹娘生他出来只是为了甩掉偌大的家业包袱,腾出时间双宿双飞、逍遥快活。他们甚至只管生、不管养,把弟妹丢给他看管,世上竟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爹娘。
他以荣家的家规严格要求自己,任何事情都要按照规矩。他严以律已,当然也不会宽以待人。他用铁人般的纪律、缜密的智慧思考,还有比别人更加坚强的意志力,将祖上努力打拼出来的事业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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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满楼三楼雅间,一个黑袍男子叩门而入,儒雅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野性,步态稳健地走到桌前与一脸阴郁的崇嘉对坐。
崇嘉惊异地发现自己比来人不过虚长几岁,直觉地以为这人走错了房间,但那浑然天成的傲气又骗不了人。
身形高大健硕,五官深隽俊美,浓黑飞扬的双眉,在末端形成一道强而有力的弧度,双眸的幽邃透着精光,鼻梁挺直高悬。看面相,此人似乎具有一副铁石心肠。
“你是荣家的主人?年纪不对吧。”他微微吃惊,但毕竟训练有素,马上若无其事地说,“他派你来莫非是瞧不起朕?”因为心情不好,这个充满霸气的陌生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就很糟,他只对破坏了浅铜色俊脸的那道疤痕颇为欣赏。
“既然您见到的人是在下,那么此时、此地在下就代表荣家的主人。您叫在下‘萧公子’就是了。”黑袍男子用不露任何情绪的平淡语调应答道,在周围筑起冷漠的篱笆。
嗅到一股蜜香,他微微挑眉,双眼更是冷清莹澈,像两潭幽邃无底的湖水。自斟自饮一杯蜜酒,香浓甘醇,甜如蜜汁,没有一般酒类的呛烧感,后劲很强,掌柜识人的眼力不错,竟舍得奉上福满楼最金贵的酒水。
爹为了讨娘的欢心,让荣家的一个酿酒作坊停工近一年,专门研究蜜酒的酿造方法,功夫不负有心人,仿造酿出了娘心心念念的酒——冯氏蜜酒。至于为何这酒姓冯,据说和月影国已故的冯姓乐师有关。[5]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荣家的什么人?朕可没工夫和一个无名小卒闲磕牙消磨时间。”崇嘉拍桌子起身,瞪着他脸上的疤痕,对这人是越瞧越不顺眼。
他姓萧不姓荣,就绝不可能是荣家四大总管之一,可能是萧远山的后代。荣家的家奴如此颐指气使,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摆出一副天下独尊、目中无人的架势,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字面上的意思。”黑袍男子脸色一沉,斜飞的剑眉带着很明显的煞气,威严毕露,淡淡地开口,幽渺飘忽的声音宛若来自地狱。“您内伤未愈,在下劝您别动怒为妙,要么在下回去就让人送一颗治内伤的丸药给您?”
“不劳萧公子费心!”崇嘉寒眸一眯,缓缓坐下,沉浑幽冷的嗓音轻幽幽地自齿缝间抛出:“言归正传,到底为何事请朕前来?”
父皇一收到“荣”字信封就诚惶诚恐,临终还再三交代他别得罪与荣威镖局有关的任何人,因为皇帝一天打了几个喷嚏,荣家主人都心中有数。
虽然二十多年前荣家主人娶了他的影儿表姐,论起来两边是姻亲关系,但荣家的人行事作风一贯是冷酷无情、迅速精准,眼前的萧公子又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他还是小心应对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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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去看看楔子吧,他根本没明白,还以为找到样貌相似的女人就能代替若水了。[2]重要人物第三次登场,哼——严重的性别歧视。[3]《荣威镖局》的女主跑来客串。[4]《荣威镖局》的男主自然追了过来。[5]有关冯乐师的蜜酒,散见于《荣威镖局》第十六、二十六、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