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风呼啸而过，带来些许焚香烧纸的气味。灯影幽幽，宽敞的厅堂垂吊着曳地的白幡，没有木鱼、没有诵经，只有散落一地的残破冥纸——像是从别家坟头上捡来的。
作为贴身宫女，果儿留在将军府守灵，送主子最后一程。她眼泪哭了几脸盆，不停地用袖子抹去泪水，袖子湿得跟浸水了没什么两样，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今天不哭，明天就没得哭一样。
跪得双腿肿胀，只求主子还魂见她一面，她为主子鸣不平。
“小姐，他们说不兴把往生的人往宫里送，皇上见不到您最后一面了。您娘家的总管伯伯说您生前不喜好铺张浪费，丧仪一律从简，您就委屈点，相信皇上会赏赐给您很多珍宝。
“您的衣裳都很素净，这是您接受册封那天穿的绛红绣金宫装，果儿第一次见着您就是这一身，果儿帮您换上，再梳一个繁丽雍容的发髻。
“呜……现在的您一点都不像原来的样子了，我该怎么上妆——”
路过厅堂的小丫鬟正巧听见她的话，露出惊愕神色，然后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两眼绽放出钦佩、仰慕的光芒。做戏做全套，皇宫里来的姐姐好敬业，演技真是一流……
女尸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全身都沾有泥污。“小姐莫怪，果儿以前也伺候您沐浴更衣啊……”四周的气流凝结成冰，冻得寒鸦也能碎成细粉，果儿头皮发麻、冷汗涔涔，不要抖、不要抖，就像平常一样穿脱衣服嘛。
她剥光女尸的上衣，瞪大了眼睛，惧意陡降。拽起僵硬的左臂，她两眼一黯，几乎失去全身力气，身形摇晃了一下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镇定、镇定，她闭了闭眼，壮起胆子掀开女尸的层层裙摆，小心翼翼地褪下绣花亵裤，默念了一句“老天保佑”，分开尸体的两条腿。
“噗——”她跌坐在地上，指着尸体的右手食指不住地发颤，双唇因为太过惊愕而呈现闭不起来的状态。恶心感直冲到嗓子口，因为一直未饮水进食，她呕不出任何东西。那死去的女人根本不是她的主子！她的主子在哪儿，是生、是死？
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刚睡下的区总管，连带着把住在隔壁房的钟琪也吵醒了，二人披上衣服出来。果儿泪水扑簌簌的滑下，指着停放尸体的房间，激动地说：“那女人不是小姐，你们快去找小姐。”
“德妃没死——不，德妃已经死了——小不点至今没告诉你实情？那的确不是你的小姐，是我从义庄找来的无人认领的女尸。”钟琪抓住果儿的双肩，让她安静下来，她娇憨纯真的性子，令人无法不对她有好感。
“我就说嘛，果儿丫头看上去憨憨的，怎么演技那么好，弄了半天整个将军府中就你一人蒙在鼓里，好可怜哦，快去洗把脸、吃些东西。”区总管进屋叫妻子出来照看果儿。
果儿急得没有工夫吃喝，喊道：“不用了，总管伯伯，奴婢现在就想知道小姐怎样了，你们快告诉奴婢啊。”
一道白影在屋顶上跳纵，身手利落地翻檐、攀墙，好不轻盈，足轻无声宛如夜猫一跃，落地时细微灰尘飘落。
果儿丫头一脸惊吓的神情真逗趣！区总管轻笑一声，低声道：“果儿丫头，你有问题就直接问将军府食客水公子，还有这位钟大人吧，都是他们安排的。”语毕，他关门谢客，搂着老婆睡大觉去。
六七年前的小姐甜美可人得教人恨不得把心肝都掏给她，可是掌管府内大权之后，可爱的小家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扮男人上了瘾的怪胎。不论男装女装，她都美得灵秀脱俗，美得不沾尘俗，美得让他到这把年纪还会见她一笑就犯傻，唯恐玷污了她的圣洁灵气。
事实上，她漂亮得近乎邪恶，是府内老少的宝，也是他们的最怕。她时时让他们操心，是多变的云，令他们几乎跟不上她的善变。我行我素地以自己好恶为主，谁也不可以得罪她。她心眼儿多得让人只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乖乖听她差遣，否则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有史以来，哪个入宫为妃的女子能把皇宫当客栈般来去自由？小姐竟然做到了，平时夜里睡不着她就摸黑溜回来串门子，真正离宫了还不忘把皇帝赐她的宝物一件不落地装箱带回，说那些是她陪皇上聊天解闷的酬劳，估计现在平澜宫里没有一件值钱的摆件了。
“水公子？”果儿莫名其妙地望着钟琪。钟琪把她的身子往后一转，指着倚着廊柱歪着头看好戏的若水，“就是她！她还活着，安然无恙、活蹦乱跳，这一切都是戏，圣上放她出宫，从此以后她不是宫中妃嫔，可以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了。”
若水一脸慵懒地横睇他，表情十分不悦。“活蹦乱跳？你当我是鱼，还是虾？多读几本书再来和我说话。”
“小姐！”果儿像是迷路的小狗找到主人似的两眼噙着泪水，指控地直望着他，脆弱得模样又像个被欺负的娃儿，如乳燕归巢扑进若水怀里，“您太过分了……所有人都知道，唯独瞒着……呜……”
“啊呀，你太老实，不会作假，我本想等平澜宫里的人回宫了就现身告诉你真相，可是我这一天都窝着书房里写密信给亲朋好友，不但要解释清楚整个事件，还得叮嘱他们守口如瓶，到现在才有空向你解释。好果儿，原谅我一回嘛。”若水轻抚果儿的发丝，想到果儿飞扑向她时飘洒的晶莹泪水，心里感动极了，真是没白送她一个相公。
“只要小姐平安就好。”果儿顺了顺气，抬起红扑扑的苹果脸，开心地笑了，犹如等待主人眷宠的小猫。“皇上让奴婢留下来守灵，是不是意味着果儿也不用回宫，可以一辈子跟着小姐？”
“这个……”若水对着钟琪尴尬地笑笑，拿出手绢擦去果儿脸上的泪珠，指着钟琪道：“我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是宫里的人，注定得回去。你到婚嫁的年纪了，我怕你在宫中再熬七八年，出来时成了老姑娘没人愿意娶，就自作主张地把你托付给他了。”
“钟大人？托付？”果儿顺着若水的手看去，整个脸变得滚烫。十指捂着眼，满脸通红的她由指缝偷觑未婚夫，一颗心跳得比煎豆子还快。
“女子的闺誉不可轻忽，有事等白昼再谈。”钟琪悄悄移动脚步，转过身，闪进屋，回避这尴尬到极点的场面。他虽没有大智慧也知道该趁机开溜，迟了恐怕会被小不点贬损得体无完肤、尸骨无存。
若水嘻嘻地笑了，拉着果儿去梳洗，眉飞色舞地说：“我在此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共享画眉之乐——哎哟，你们都挺害羞嘛。你回宫后会去皇上跟前做女官，等明华完婚后，皇上会为你们做主赐婚。婚后要是钟琪敢欺负你，我杀去他家帮你报仇！”
“钟大人坚持不娶公主，为什么会答应娶奴婢？”果儿娇羞地垂下螓首，才从大悲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乍听赐婚钟大人，想着两人身份悬殊，她真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忧心。
若水佯装生气的模样说：“我早说过你们更合适，他已经点头了，你信得过我就嫁给他，信不过我就当我牵错红线，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信，奴婢当然信您，您让我嫁奴婢就嫁！”果儿清秀的小脸涨成绯红色，一咬牙决定抛开一切顾虑，相信主子替她安排的人生道路一定是最好的。
自从钟大人背起她的那一刻，她就对他念念不忘了，那种感情是崇拜、是仰慕，还有些倾心，只有憧憬幻想，从未奢望嫁给他。
她有神的双眸在黑夜中特别明亮，如同两颗深海夜明珠，“果儿，你怎么发现那尸体不是我？”钟琪偷运进来的尸体穿着和若水昨晚穿的一模一样的衣裙，连发髻、饰物都完全一致，被水泡涨的溺毙者的尸体，应该没留什么破绽。
“奴婢想帮她换衣裳……离宫前一晚，伺候您沐浴时，您左臂上还有守宫砂，可是她没有。另外，您大腿内侧有一个指甲盖大的红色蝴蝶胎记，她也没有。”果儿有一些羞窘地说。
若水轻佻地拍拍果儿的粉颊，“你跟着我混了几个月，眼力、记性都长进了。”
“皇上是九五之尊，俊美无俦，文武双全，又一心一意宠爱着您，您为什么不爱皇上？”果儿对爱只有朦朦胧胧的认知，希望能从她精明能干的主子那儿吸取一些爱的经验。
“能说得清、道得明，那就不是爱了！”若水神秘地淡笑，澄澈的眸子看似水晶般无瑕透明，却又不见眼底，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除了她自己。[1]
“奴婢最好奇的是，尚宫怎么能收走染了您的落红的被褥？”这个问题她一直想问，一直不敢问，现在小姐离开皇宫了，她终于可以问出口了。
“那是皇上的鼻血！”若水翦翦清瞳里带着恶意的笑。天下间有胆子打皇帝的人就只有她了吧，回想住在后宫里的日子，也是挺有趣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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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婷婷计划下一章就揭秘若水心中的那个“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