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一直都老实地盯着桌上的作业本，不敢看他，却在心底默默描绘他的模样。
一笔，一划，一笔一划，用力地将他刻在心上。
彼时，她尚是豆蔻少女，做着那个年纪常有的梦，一切关乎他的，最美的梦。
然后是家道中落，病痛缠身，一点一滴地蚕食她童真的心，同时磨毁他在她脑海里的印记。
接下来的这些年，她很少想起他，想起他时也只是一瞬间的闪念，仿佛风过无痕，并无太大的触动。
可是，却在今天，在她完全没有预备的时候，他就那样硬生生地撞入她的视线中——他有了成熟男子的轮廓，穿着简约而帅气的衣装，周到而细致地关照别的女人，又因为这个女人，对她笑得热而冷。
对啊，如果不是姜姜，他恐怕一眼也不会瞧她，瞧她这个苟且于糟烂人生的可怜虫。
她一直知道，她很久以前就失去了他，却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认知到，他们之间隔了那样远的距离，她真的早已失去他，早已失去那段无忧无虑，快意畅然的少年时光，早已失去他所代表的所有她苦苦依恋却无法挽留的事物。
张峥？张峥的侧面有他过去的影子。而如今，讽刺得很，在他脸上，却再也找不到半点旧日的痕迹。
命运如此残忍，夺走了她珍视的美好还不够，又联合现实，在今日狠打出一记让她清醒，也让她昏沉的耳光。
脸颊被炙热的眼泪碾过，滚烫如火。燃烧得更为炽烈的，是心头的那一把邪焰——想要焚灭整个世界的歧愿，在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汹涌，她只想让一切美的，丑的，光的，暗的……就在一个瞬间，灰飞烟灭。
悲哀的是，她没有这种本事。她无能，而且无能到只会把怨气撒到跟在后头，一脸关切的洛英身上。
她像一只疯野的小兽那般嘶吼道：“姜洛英！你别跟着我！你怎么那么讨厌，非得看到我哭出来吗！？”
清冷而幽静的公路上，偶尔有汽车一闪而过。刚刚失魂而走的董晓雯险险被撞，车灯照亮她面庞的时候，她笑容里有一种可怖的痴迷，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洛英只觉心惊肉跳，好容易才近前，手忙脚乱地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公路边沿拽去：“晓雯，你别吓我！不要站路中央，很危险……”
董晓雯看着她抓在自己粗糙手指上的那双玉净的手，更有被羞辱的不堪，即刻一把甩开她，悲怒交加地道：“不关你的事！用不着你来可怜我！”
她也有爱美之心。可是为什么她会得上那种病，那种得一辈子把药当饭吃，又得用吃饭来增重的病。而药费是那样昂贵，剥夺了她青葱般的手指，鲜嫩的皮肤。
她也曾像姜姜那样纤瘦，她也曾是轻盈如鹿的少女，她也曾被捧在掌心，曾被示若珍宝。
姜姜现有的一切，她在拥有的时候那样不予以珍视，如今失去了，又这样发狂地嫉妒！
这些大的，小的，长久的，近时的怨怼，终于集中爆发出来，化作一柄利剑，直刺向关怀她的姜姜。
其实姜姜又有什么错呢？她只不过是活得比她好。
几番拉扯中，洛英一个不稳跌在地上，左膝被擦出血丝。她来不及察看伤口，极快地起身，奔向已跑出十几步远的董晓雯，接着却是报复一般地打出一个巴掌。
董晓雯最恨别人打她的脸，当下就气炸了。偏生洛英还火上浇油，轻蔑地啐出一句：“神经病！”然后冷笑着跑开。
丧失理智的董晓雯尖叫一声，追上去要讨回公道。洛英哪里架得住这样的追打，不多时，头发就被董晓雯扯乱，脊背也被敲得快要散架一样。
又一辆汽车飞速驶过，洛英咬着牙微笑出来——幸好把董晓雯引到路边来了，不然刚才可惨了。
“你有什么资格打我！我妈都舍不得动手！就因为你家里现在有权有势？就因为你是校花？就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对，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董晓雯嚎啕大哭，眼泪和拳头纷纷落在洛英瘦削的背上。
洛英跪坐在地，低垂着头，手掌撑在粗砺的柏油路面上，眼里是空茫而凝重的忧伤。她的背部始终挺直，整个人静寂得如同暗夜里被任意鞭打却只是随风轻摆的修竹。
晓雯，你何尝知道，我又是怎样地羡慕你！我拥有的权财和样貌是虚的，时间长了，会变得一文不名。可是你跟家人相互鼓励，相依为命的感情会长长久久，连我这个旁人想起来都觉得暖心。或许他们不能懂得你心里的苦楚，也不能真正地帮你排忧解难，可是他们是那样全心全意地为你着想，为你开心，为你流泪，他们陪伴你度过人生中每一个艰难的时刻。即便他们拖累过你，伤害过你，可至少，他们让你在这人间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董晓雯的拳头越来越软，最后，连带着她的头，一同无力地搭在洛英的肩上。
她到底体味过来，姜姜刚才的举动，全都是为她着想。
姜姜平日里是那样一个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的人，实际上她比任何人都要体贴，温柔。
感动，羞愧，悲怨，悔痛……她抽抽噎噎地用手指理顺姜姜凌乱的头发，轻轻拍去姜姜衣服上的灰尘，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洛英回抱住她，正想开口说些劝慰的话。衣兜中的手机却在此时发出婉转而独特的地方小曲。
“姜姜，快接阿嬷的电话啊。”董晓雯清楚这个铃声是姜姜专为她的阿嬷设置的。一想到姜姜每次接到阿嬷电话时那种开心的样子，她赶忙用犹带鼻音的嗓子哑声道，“别管我。我现在还好。”
洛英这会儿笑得特别甜美，又给了董晓雯一个紧紧的拥抱，才站起身来接通手机。
“阿嬷！”
“嘟——嘟——”那边却马上挂断了。
“喂？……阿嬷……”
－－－－－－题外话－－－－－－
以文织缘，望君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