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他什么都没有想，暂且放空了意识，使自己进入半蒙昧的状态。
随着眉眼渐渐舒展，他最真实的表情慢慢显山露水。他的嘴唇再不似平素那般保持一个完美的弧度，而是孩子气地微微撅起；而面庞的线条瞬化成刀削斧辟的刚硬，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旁人总以为他是一汪温润的泉水，可谁又真正知道，他实则是一座孤远冷傲的山。
那么小就携带着的面具，几乎掩盖他的本性。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懂事。凡是父母希望他做的，还未开口，他就已经在不声不响中完成了。比如选择医学，其实他更乐意绘画；比如正装，其实他更想穿便服；比如跟一些身份背景更好的小伙伴一起玩乐一起学习，其实他更喜欢独处。
再比如，赞成娶姜洛英。
他很早以前就明白自己只能在别人设定的路线上行走，想过挣扎，但到底没有。因为他在更早以前看到了父母为维持家境所付出的艰辛——而父母眼中的希望，唯他而已。他如何能够狠下心来辜负他们？
迷思中他听到拉门的声音，本能一般皱起眉头，紧接着的脚步声却让他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你回来了？”
来人并不答话，而是慢慢走到窗边，把窗户全部打开，然后凝定如同雕塑，全神贯注地望出去。
连岩沉默地听着动静，讥讽的薄唇微张，犹似启开了啮人的兽齿。
两人仿佛陷入一种对峙的状态。
半晌，连岩先开了口：“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待在新西兰那里，不打算回来了。”
那人依旧不言不语，像是把连岩当作空气。
连岩另起话题：“慕先生情况很不好，这几天你尽快去医院探望他吧。晚了，就没有机会了。”
顿了一会儿，他仍未收到那人的回应，却感觉到放在身边的手机在震动，于是继续道：“鑫舟，我说的，是报复的机会。”
黄鑫舟仍然旁若无人一般面无表情，没有反应，只是深深凝注夜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连岩也再不搭理他，坐起来接电话。
是在今晚用餐时存下的董晓雯的号码。
那一边，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山哥，姜姜很不对劲，你快来！我们在今天来的路段上，离农庄不远。快来！你快来！”
疾驰的车上，连岩眼角余光定在后视镜里董晓雯怀抱里昏迷的洛英身上，惊疑道：“她接了个电话就那样了？你知道电话的内容吗？”
“一开始，姜姜接到她阿嬷的电话，然后又回拨过去，才说了几句，她整个人就软了下来……我以前都没看过姜姜这种样子，太吓人了！”
连岩虽是医生，但也不敢轻下结论，思忖道：“我们把她送回姜家好了。让姜家的医生来检查。”
董晓雯握紧洛英冰凉的手，用力地点点头。
“你还好吗？”连岩看了一眼董晓雯也好不了多少的脸色，“别太担心了。”
董晓雯失神地笑了笑。由于连岩提前跟姜家打了声招呼，姜家很快安排了路线，一路上倒也顺畅，待到车在姜家门口停稳，即有医生和护士赶上来将洛英接进宅里。不多时，有一辆车咆哮而来，然后一个人影下车，快跑着进了姜家宅院。
连岩看着那个飞速消融在夜色中的高挺背影，眸色转暗，又转头笑向接待他的管家，准备下车去姜家小坐。
董晓雯咽了一口唾沫，满脸焦虑地干笑道：“岩哥，我……我就不进去了。我在车上等。姜姜醒了你告诉我一声可以吗？”
连岩正打算推开车门，闻此也不多言，体贴道：“好的。等会儿你有任何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
“好的。谢谢。”董晓雯躲开他温存的目光，低头应道。
连岩下车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僵坐着的董晓雯慢慢抬起头来，却已是泪流满面。
“别哭了。你好没出息。你本来已经很丑了，再哭不是更丑！？”
……
“反正他无论怎样也认不出你了。丑就丑吧……”
……
“我就是个傻逼！”
灯光如炽的客厅，暖色调的陈设大放光辉，这里本应祥和温馨，此时却是寂静无声，死气沉沉，如同风暴来临前不断酝阴霾的天空。
姜德安与姜洛明这对父子面色凝重地相对而坐。
连岩走进来，见此便安静地坐到一边，应付着管家礼数周全的招待。
一室三人，心思各异。
医生很快进来客厅说明情况：洛英突然晕厥是由于情绪波动太大，比如受到惊吓，或是急怒攻心，或是哀极悲极，或是其他心理因素。
姜德安听到一半就打断了医生的陈述，对正对面的姜洛明道：“你明天陪英子回乡。”不等姜洛明回应，又转首对久立身畔的秘书道：“订好他们俩明天去M市最早的机票。其他你看着安排。”
秘书点头，马上走开去办事。
“爸，我这几天走不开。”姜洛明似是不情不愿地回绝道。
谁想姜老爷子立即暴怒，大掌往桌面上一拍，厉声斥道：“你再说一遍！”
连岩看着姜洛明青白不定的脸，露出体谅、担忧的神色，接着却是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姜洛明站起身，隐忍道：“爸，我知道了。”
“没良心的东西！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姜德安非但没有息怒，这会儿简直是怒气冲天，“你别再糊弄我！这段时间你干的那些混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连岩知道情况不妙，正打算上前圆场，孰料姜老爷子在静了几秒后望向他，温和了脸色道：“小岩，谢谢你，今天多亏你了。”
连岩怔了一下，然后轻笑：“姜伯伯，你用得着跟我客气吗？”
“你说的是，”姜德安像想起了什么，微笑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本来想安排你们俩后天见个面的。谁知道今天……唉……小岩，英子的奶奶去了。等会儿她醒了，你好好陪她说会话。”
连岩意料到有坏事情发生，听到这话还是愣住了，因为姜家的老夫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因为癌症去世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英子的奶奶”？
姜老爷子看出连岩的惊讶，也不多说，只示意他跟着管家到里屋去。
连岩亦点头致意，然后抬步。
姜洛明却突然问出一句：“什么一家人？！”语气惶然而愤怒。
姜德安的目光一转到姜洛明身上就严厉痛恨起来：“闭嘴！你没有资格过问！”
连岩彼时正走过姜洛明跟前，清晰地感知到姜洛明沉重万分的呼吸声，接着，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形容这种呼吸声的词语。
——绝望。
而他本人，有些好奇，莫名的，还有一丝丝的悲伤。
－－－－－－题外话－－－－－－
以文织缘，望君倾心。